烈日当空,漕渠两岸的泥土龟裂如龟背。
林闻轩站在干涸的渠底,指尖抚过一道深深的裂缝。这裂缝宽得能塞进他的手掌,边缘还残留着去年洪水的痕迹——几根枯黄的水草,像垂死者的手指般蜷曲着。
“大人小心!”钱师爷慌忙拉住他,“这渠底看着结实,其实都是虚土,前几日还有个孩子掉进裂缝里,差点没爬上来。”
林闻轩抬头望去,整条漕渠如同一条死去的巨蟒,蜿蜒在焦渴的土地上。远处,几个佝偻的身影正用木桶从三里外的云河挑水,一瓢瓢浇灌着奄奄一息的秧苗。
“去年朝廷不是拨了八百两修渠款吗?”林闻轩的声音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冷峻。
钱师爷掏出手帕擦汗,支支吾吾:“这个......赵县丞说,要先紧着给府尊大人贺寿,所以......”
“所以就拿修渠的钱去买了寿礼?”林闻轩猛地转身,官袍在热风中猎猎作响,“钱师爷,你告诉我,是府尊的寿宴重要,还是这几千亩秧苗重要?是上官的笑脸重要,还是百姓的性命重要?”
钱师爷扑通跪地,汗如雨下:“大人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官场惯例如此啊!”
便在此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从渠岸上传来。一个老农抱着个七八岁的男童狂奔而来,那孩子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青天大老爷!求您救救狗娃吧!”老农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孩子烧了三天,郎中说要用水降温,可家里连喝的水都没有了......”
林闻轩伸手探向孩子额头,烫得他指尖一缩。他猛地扯下自己的官袍,浸入方才衙役打来的半桶水中。
“大人不可!”钱师爷惊呼,“官袍乃朝廷体面......”
“体面?”林闻轩将湿透的官袍覆在孩子身上,冷笑一声,“看着百姓渴死病死,就是体面?”
他抱起孩子走向树荫,却听老农哭道:“没用的......狗娃他娘就是去云河挑水,踩塌了松垮的渠岸,被埋在土里再没出来......”
林闻轩的脚步顿住了。他望着怀中昏迷的孩子,又望向那道吞噬了人命的漕渠,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师爷,去请县里所有的郎中,所有药铺的东家,半个时辰后到县衙集合。”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他们,若是推脱不来,本官就查查他们的税单。”
钱师爷连声应着,正要离开,又被叫住。
“还有,”林闻轩的目光落在漕渠对岸的一片竹林上,“去把张屠户请来。”
“张屠户?”钱师爷一愣,“大人要杀猪?”
“不。”林闻轩唇角泛起一丝冷意,“我要他带着他的杀猪刀来。”
待钱师爷走远,林闻轩独自走向漕渠最险要的一段。这里的堤岸看似完好,但他眼中的地脉却显示其下早已被掏空。他捡起一根树枝,轻轻一捅——
“轰隆!”
大块堤岸塌陷,露出里面填充的稻草和烂木。更令人震惊的是,塌方处竟滚出几个沉甸甸的麻袋。
林闻轩解开麻袋,瞳孔骤然收缩。
里面不是泥土,而是已经发霉的漕粮!麻袋上还盖着官府的朱印,分明是去年就该运往京城的皇粮。
便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林大人真是好眼力啊。”
赵县丞不知何时出现在渠岸上,身后跟着四个彪形大汉。他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这漕渠年久失修,塌方是常有事。下官这就派人清理。”
“清理?”林闻轩挡在麻袋前,“赵县丞不妨先解释解释,本该运往京城的漕粮,怎么会埋在渠堤里?”
赵县丞脸色一变,随即又堆起笑容:“大人说笑了,这分明是遭了贼人......”
“是不是贼人,开袋验验便知。”林闻轩突然提高声量,“按照《大周律》,侵盗漕粮满十石者,斩立决。这里怕是不少于一百石吧?”
四个大汉缓缓围了上来。烈日下,他们腰间佩刀的寒光格外刺眼。
钱师爷带着张屠户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景象。张屠户拎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见状咧嘴一笑:
“哟,赵老爷这是要请客吃饭?带这么多厨子?”
赵县丞眼角抽搐,强笑道:“林大人,您初来乍到,有些事可能不太明白。这云山县......”
他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快马绝尘而来,马上的驿卒高喊:
“急报!府尊三日后巡视云山县,命尔等速速准备迎接!”
赵县丞闻言,脸上顿时露出诡秘的笑容。他凑近林闻轩,压低声音:
“林大人,府尊最讨厌看到穷酸景象。若是让他见到这干涸的漕渠,还有这些闹事的刁民......您这顶乌纱帽,怕是戴不热乎啊。”
林闻轩望着赵县丞得意的背影,又看看怀中渐渐苏醒的孩子,突然对张屠户道:
“张大哥,麻烦你件事。”
“大人请讲。”
“把你认识的所有屠户、猎户、铁匠,所有会使刀的人,都请到漕渠来。”林闻轩的目光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大汉,“本官要......借几把快刀一用。”
他轻轻放下孩子,走到塌陷的堤岸前,抓起一把发霉的漕粮:
“赵县丞说得对,本官确实不懂云山县的规矩。”
他的手猛然握紧,霉变的米粒从指缝簌簌而落。
“所以本官决定,从今天起,这云山县的规矩——”
阳光下,他的官袍虽然沾满泥污,背脊却挺得笔直。
“该改一改了。”
远处,得到消息的百姓正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手中拿着锄头、铁锹,眼中燃烧着久违的希望。
而更远处,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竹林缝隙,死死盯着漕渠边的动静。那人手中,一把弩箭已经上弦。
漕渠上空,烈日依旧灼人。但此刻,一丝凉风正悄然掠过干裂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