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第一次让云昭感到了重量。
它不再是战场上激励士气的号角,也不是悬圃之巅象征希望的图腾。
这光芒冰冷地透过政事堂高耸的琉璃窗,将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如同一座座亟待翻越的、沉默的山峦。
这里是初曦城核心的政事堂,由昔日瑶池用以藏纳典章律法的“万卷楼”改造而成。
空气里还隐约残留着陈旧书卷与灵墨的气息,如今又混入了各族特制纸张的味道
——地火族厚重坚韧的焰纹纸,木灵族带着清香的叶脉卷,水韵族流动着水光的波痕笺……
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云昭坐在主位,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他宁愿面对十个全盛时期的瑶池圣主,也不愿面对眼前这摊开的第一份奏报
——关于新垦灵田的赋税等级划分争议。
字句间充斥着“土质灵蕴”、“灌溉成本”、“各族耕种习性差异”等琐碎词汇,
看得他眉心直跳。
推翻旧神只需一往无前的力量与决心,但成为新的希望,需要面对的却是这些……秩序与琐碎。
“看来我们的守护者,更怀念刀剑的锋利。”
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凌清瑶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那是执政官的首席。
她面前同样堆满了文书,但处理的速度却快得多。
素手执笔,时而批阅,时而将一份文书归类到右侧已处理的区域,动作行云流水。
晨曦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银发上,仿佛她天生就该坐在这里,与这些繁杂的条陈律令打交道。
云昭揉了揉额角,叹道:
“与这些数字条文相比,缚神大阵都显得……直白可爱。”
凌清瑶笔下未停,声音平和却有力:
“因为破坏永远比建设简单。昨日我们以力破局,可以不管不顾。
今日我们肩负众生之望,便不能再靠蛮力。
秩序与智慧,
才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武器。”
她抬起眼帘,看向他,眸中清辉如昔,却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别忘了,我们承诺的,不是一个只有力量的新神,而是一个拥有秩序的新世界。”
这时,殿门被推开,众生议会的几位核心代表陆续走入。
地火族代表巨石·熔心依旧声如洪钟,但与往常不同,他今日眉头紧锁。
木灵族长老青萝面色凝重,连周身萦绕的草木清气都显得有些沉滞。
烈风族的鹰无涯更是羽翼微张,带着未散的戾气。
“守护者,执政官,”
巨石率先开口,声音打破了政事堂内暂时的宁静,
“关于那些瑶池降卒的安置问题,必须今日定下章程了!”
争论瞬间爆发。
“数量太过庞大!近十万之众!每日消耗的灵粮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鹰无涯语气激烈,
“依我看,就该废去其修为,打散充入苦役营,让他们用劳力偿还罪孽!”
“不可!”
青萝立刻反对,声音虽轻却坚定,
“公审已毕,首恶已诛。其余多数不过是听命行事的普通弟子,其中不乏如素心那般曾有善举、真心悔过者。如此处置,与旧日瑶池何异?岂非寒了天下归附者之心?”
“不严加管束,难道放任他们在我们腹地生根发芽吗?”
另一位人族代表,以性情刚直着称的镇北将军王罡沉声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他们曾为敌人!一旦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要一概杀之?”
凌清瑶终于放下笔,声音不高,却让激烈的争论稍歇。她目光扫过众人,
“那我们与旧日的瑶池,区别何在?我们建立的《新约》三原则,‘善恶公断’置于何处?”
王罡梗着脖子:
“执政官,非是末将嗜杀,实乃稳妥起见!”
“稳妥不是猜忌和压迫的理由。”
凌清瑶看向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们需要的是章程,是既能防范风险,又能给予出路,更能让天下人信服的章程。”
她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卷宗,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细则。
“这是我初步拟定的《降卒安置与教化疏》。
其一,依公审判定结果,区分等级,不可一概而论;
其二,废除体内旧有禁制,改设‘监察灵印’,为期三年,主要监测其灵力异动,非为奴役;
其三,设立‘共建司’,组织他们参与初曦城及各地的重建工作,按劳付酬,表现优异者可提前解除灵印,获得正式居民身份;
其四,开设‘新学苑’,强制其学习《新约》及各族历史文化,进行思想疏导……”
她一条条阐述,逻辑清晰,考虑周详,既顾及了安全,又留下了希望与通道。
巨石·熔心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执政官思虑周全,俺觉得可行。总比养着十万闲人,或者逼反他们要强。”
鹰无涯虽仍有不满,但也哼了一声,不再反对。
云昭看着身旁侃侃而谈、以理服人的凌清瑶,看着她轻易化解了这场可能引发更大分裂的争端,心中那点因政务繁琐而产生的焦躁渐渐平息。
他意识到,建设一个新的世界,战场无处不在,而凌清瑶,无疑是他最可靠的盟友与最锋利的佩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投向了窗外。
初曦城在阳光下苏醒,生机勃勃。但在这片生机之下,无形的裂痕与更巨大的阴影,似乎正随着这第一个真正的黎明,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