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意识回归的第一个信号。
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拆散,又被笨拙地重新组装起来。
经脉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碎玻璃,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云昭在黑暗中挣扎着,想要摆脱这无尽的苦楚。
他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冰原灰暗的天空,也不是洞穴冰冷的石壁,而是粗糙却整洁的竹制屋顶。几缕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透入,在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鸟鸣声清脆悦耳,夹杂着溪水流淌的潺潺声,以及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温暖、湿润、充满生机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泥土和不知名花草的清香,与他记忆中冰原那干燥刺骨、带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截然不同。
这里是……哪里?
他猛地想坐起身,这个动作立刻牵动了背部的伤口,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重重地跌躺回去,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简单的竹屋,除却身下这张铺着干净蒲草的竹榻,只有一张竹桌,一把竹椅,再无他物。
追杀……凌清瑶……镇魂印……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他记得自己为她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记得神魂被撕裂、肉身被碾碎的痛苦,记得坠入无边黑暗前,看到她惊愕失措的脸……
她还活着吗?
自己……还活着吗?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中。指尖触碰到两件硬物——那张皮质地图,以及那枚温润的黑色碎玉。它们还在。这让他莫名地安心了一些。
是谁救了他?凌清瑶吗?这里又是何处?
带着满腹的疑问和警惕,云昭咬着牙,忍着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挪下竹榻。他的双脚踩在冰凉光滑的竹地板上,一阵虚软,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向门口。
他推开虚掩的竹门。
更加浓郁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片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山谷。碧空如洗,白云悠悠。远处青山如黛,环绕着一汪碧绿如玉的湖泊。近处,绿草如茵,繁花似锦,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叫。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他骨子里的寒意。
与他之前经历的冰天雪地、血腥追杀相比,这里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他的目光,瞬间被湖边的一道身影吸引。
凌清瑶。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似乎是新换的月白常服,未着瑶池制式袍服,正闭目盘膝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面对湖泊,静静打坐。阳光勾勒出她清丽绝伦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落,神情平静,仿佛与周围的自然景致融为一体。
她还活着。而且看起来,伤势似乎稳定了许多。
云昭心中微微一松,但随即,更深的警惕涌了上来。是她带自己来的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安全吗?
他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凌清瑶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看向站在竹屋门口、脸色苍白、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的云昭。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冰河边对峙的冰冷,联手抗敌时的短暂默契,以及他最后为她挡下镇魂印的决绝……复杂的过往在无声的目光中交汇。
凌清瑶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情绪,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某种更深沉的复杂。她很快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波澜:
“你醒了。”
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云昭看着她,喉咙有些干涩。他想问很多问题,但最终,只是同样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谢谢。”
谢什么?谢她的救命之恩?还是谢她在他昏迷时没有对他不利?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这句感谢,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打破这尴尬沉默的方式。
这句生硬的感谢,让凌清瑶微微一怔。她看着少年那双依旧带着戒备、却比在冰原时少了几分戾气的冰蓝色眼眸,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便重新转回头,闭上双眼,继续她的打坐,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云昭也没有再说话。他靠在门框上,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听着自然的声响,体内依旧疼痛难忍,但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以及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未知,让他暂时压下了所有疑问。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带着些许调侃意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两个小娃娃,一个身负上古血脉,一个心存天道之疑,凑到我这避世之地,倒也有趣。”
云昭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面容清癯,眼神温和澄澈,手持一柄普通药锄的老者,正从一片竹林后缓步走来。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在云昭和凌清瑶身上扫过,仿佛能一眼看穿他们所有的秘密。
上古血脉……天道之疑……
云昭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这个老者,绝不简单。
凌清瑶也再次睁开了眼,站起身,对着老者恭敬地行了一礼:“师父。”
师父?
云昭看向凌清瑶,又看向那被称为“师父”的老者——玉衡子。原来,是她的师父救了自己。
玉衡子走到近前,目光落在云昭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根基受损严重,神魂亦有创伤,但性命无碍了。你这雪凰血脉,倒是顽强得很。”
他语气平和,如同在谈论天气,却让云昭心中的警惕达到了顶点。他不仅看出了自己的伤势,更一口道破了他最大的秘密!
“前辈……”云昭开口,声音沙哑。
玉衡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好了,刚醒就别逞强了。清瑶,扶他回去休息。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你们暂时是安全的。”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凌清瑶依言走上前,伸手欲扶云昭。
云昭身体微微一僵,本能地想要避开,但看到凌清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以及自己确实虚弱不堪的身体,他最终还是沉默地接受了她的搀扶。
在她的搀扶下,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竹屋,重新躺回那张竹榻上。
凌清瑶没有多留,帮他盖好一张薄薄的兽皮毯,便转身离开了竹屋,轻轻带上了门。
竹屋内,再次只剩下云昭一人。
他躺在榻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与水声,感受着体内缓慢修复的伤势和依旧清晰的痛楚,脑海中回荡着玉衡子那几句看似随意、却信息量巨大的话。
上古血脉……心存天道之疑……避世之地……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个玉衡子,又到底是什么人?
而凌清瑶……
云昭闭上眼,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片刻安宁的贪恋。
隐秘谷的晨光,温暖而祥和,却照不亮他前路的迷雾,也化不开他与身边人之间,那无形却坚韧的隔阂。
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