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老师那番办公室密谈带来的震荡,在沈雯晴心底尚未完全平息,新的波澜便以另一种形式悄然而至。时间平静地滑过一天,到了周三下午的生物课。
生物老师是位中年女教师,姓吴,讲课一板一眼,平时多以考试大纲为重。但今天,在讲完教材上关于染色体、血型遗传和孟德尔豌豆实验这些常规内容后,她推了推眼镜,话锋一转。
“同学们,刚才我们学习了染色体是遗传信息的载体。那么,大家知不知道,决定我们生理性别的最关键因素,其实也藏在染色体里?”吴老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性染色体:xx,xY”,并开始讲解性别决定的遗传学基础。
这还没完。在简要说明了正常情况后,吴老师又提及了性别分化的复杂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激素所起的决定性作用。“睾丸酮和雌激素,就像两把钥匙,开启了不同的发育程序,导致了我们身体外观上显着的男女差异,也就是第二性征。”她讲得很基础,但足够清晰。
接着,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审慎,但也更加开放:“当然,生命是奇妙的,并非所有个体的发育都完全遵循典型的路径。在极少数情况下,由于遗传因素、孕期激素环境异常等复杂原因,可能会出现性别发育与染色体不完全一致,或者外观特征模糊的情况。这在医学上,有一些特定的诊断,比如我们今天可以了解的两个概念——‘先天性肾上腺皮质增生症’或者胚胎时期母亲服用大量雄激素可能引起女性假两性畸形,而‘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则可能导致染色体为男性的个体发育出女性外观……”
她没有深入具体的医学细节,更没有提及任何“阴阳人”、“人妖”之类的侮辱性词汇,只是用平实、科学的语言,描述了这些现象存在的可能性,并强调了其医学本质和相对罕见性,大概每两千人会出现一例。最后,她总结道:“了解这些,不是为了猎奇,而是让我们明白,生命的形态本身具有多样性。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尊重医学科学,是我们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同时,这也提醒我们,激素对青春期的发育至关重要,健康的生活方式很重要。”
整整大半节课,内容都与期末考试的直接考点关系不大。沈雯晴坐在台下,起初有些错愕,随即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绝非偶然。这堂课的内容,与校长室那场谈话、与翟老师那些话语、甚至与她沈雯晴本人近期的遭遇,有着太过明显的呼应。这是学校的安排,一种无声的、充满善意的介入。他们无法直接平息流言,却选择用科学知识,来悄悄瓦解那些基于无知和恶意的偏见,并为她可能的“不同”,提供一个可以被理性讨论的、去妖魔化的背景。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眼眶有些发热。这是一种她从未奢望过的支持,隐蔽却有力。
王玉倩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投来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里面有关切,也有恍然大悟。方韫则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雾蒙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映着理解和一丝了然。她们什么都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老师全程没有看沈雯晴一眼,也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人或事,只是客观地讲授知识。然而,正是这种“去个人化”的科普,反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的气氛并没有变得尴尬或诡异,反而充满了热烈的讨论。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哪有那么简单!”
“那个激素不敏感综合征好神奇,xY还能长成那样?”
“概率那么低啊,那真是挺罕见的。”
“怪不得说尊重科学呢,以前老听人乱传一些怪话。”
“我觉得老师讲得挺好的,长知识了。”
男生们也在议论,语气里更多是好奇和学术探讨的意味,夹杂着青春期对“性”相关话题本能的兴趣,但至少表面上,少了之前那种猥琐和下流的联想。他们开始争论染色体组合的可能性,或者激素作用的机制,仿佛在讨论一道复杂的生物竞赛题。
沈雯晴听着周围的议论,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恶意或许不会因一堂课而彻底消失,但至少,一种基于事实的、相对理性的认知框架,被建立起来了。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局面。
回到204宿舍,气氛却有些不同。高倩和顾雯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还在消化生物课的信息,又像是被那堂课隐约指向的“真相”勾起了更直接的好奇。张洁不在,宿舍里暂时只有她们四个。
终于,顾雯忍不住,凑到正在整理书包的沈雯晴身边,用那种故作随意、实则探究的语气问道:“哎,雯晴,今天生物课讲的那些……是不是……就是之前高一传的,关于你的那些事啊?”她的眼睛紧盯着沈雯晴,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高倩也转过身,倚在柜子边,脸上带着她惯有的、略带矜持的好奇,没有说话,但显然在等待答案。
沈雯晴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将书本放进柜子。她关上柜门,转过身,面对她们,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羞怯,反而露出一种近乎坦然的、甚至带着点戏谑的表情。
“是啊,”她大方地承认了,语气轻松得像在承认自己喜欢某种零食,“差不多就是那些事。染色体有点小特别,发育路子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她甚至主动往前“编”了一步,耸耸肩,半真半假地说,“其实要不是后来跟男生打架,伤到了点关键部位,不得不提前动手术处理,说不定还能再多当一年‘男生’呢。可惜了,不然说不定真能想办法混进男生宿舍去看看,是不是跟传说中一样脏乱差。”她说着,还惋惜似的叹了口气。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高倩和顾雯都愣住了。她们预想中的尴尬、愤怒、或是难堪的辩解一样都没出现。沈雯晴不仅一口承认,还用一种近乎开玩笑的、甚至带着点“江湖气”的口吻,把一件本该是沉重隐私的事情,说得仿佛是一次遗憾的“冒险经历”。这种态度,瞬间打乱了她们预先设定的追问节奏,也让那些原本带着窥探和一点点优越感的询问,变得无处着力,甚至显得有些幼稚。
高倩脸上的矜持有点挂不住,顾雯更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们看着沈雯晴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丝寒意和隐约的畏惧。这个沈雯晴,和她们以前认知中任何类型的女生都不一样。她不怕流言,不避隐私,甚至能用这种方式把隐私当成玩笑扔回来。她身上有种她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野”和“硬”。
沈雯晴看着她们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恶作剧的心思又起,干脆继续瞎编,一本正经地压低声音说:“其实啊,当‘男生’那会儿可有意思了,力气大,跑得快,翻墙逃课都没人怀疑。就是有时候得憋着嗓子说话,麻烦。你们是不知道,男生的那里……”她开始即兴发挥,编造一些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男性生活体验”,语气活灵活现。
高倩和顾雯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既觉得荒诞不可思议,又被那些细节唬得将信将疑,心里的那点畏惧感越来越浓。她们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室友,像个深不见底的谜团,或者说,像个带着刺的仙人掌,随便一碰都可能扎手。
就在沈雯晴的“故事会”渐入佳境,唬得两位大小姐一愣一愣的时候,一直安静坐在自己床上看书的方韫,忽然合上了书页,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高倩和顾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沈雯晴的即兴表演:“她骗你们的。”
宿舍里霎时一静。
方韫的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查过她的病历复印件——当然,是经过她同意的。”她看向沈雯晴,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心照不宣的微光,“她就是普通的女性假两性畸形,出生时外观有些模糊,青春期前社会性别是男性,但染色体一直是xx,内生殖系统也是女性。手术只是矫正外部形态,让她恢复本来该有的样子。她从来没以男性身份长期生活过,更不存在什么打架导致手术提前、或者混进男生宿舍的可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听得呆住的高倩和顾雯,“而且,上个月生理期,她弄脏了裤子,是我给的卫生巾。一个能正常来月经的人,怎么可能是你们想象中那种‘阴阳人’?”
这番话,逻辑清晰,证据“确凿”,瞬间把沈雯晴刚才那番活灵活现的瞎编打回了原形。
高倩和顾雯彻底懵了,看看一脸无辜眨眼的沈雯晴,又看看神情笃定、仿佛掌握了一手资料的方韫,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所以……到底哪个是真的?沈雯晴是在开玩笑吓唬她们?方韫说的是真的?那些流传的可怕故事,都是夸大其词甚至完全编造的?
沈雯晴迎着方韫的目光,嘴角弯了弯,对方韫这及时而有力的“拆台”心领神会。她对方韫能“查到病历”这个细节并不惊讶,以方韫的背景和心思细腻,或许真的通过某些方式了解过,或者,这只是方韫为了帮她解围而现场编造的“权威证据”。无论如何,效果拔群。
“哎呀,被拆穿了。”沈雯晴毫无诚意地摊了摊手,对着高倩和顾雯笑道,“开个玩笑嘛,看你们那么好奇。其实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精彩’,就是生了一场比较特别的病,现在治好了,就这么简单。所以,以后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言,可以歇歇了。”
高倩和顾雯脸上红白交错,半晌说不出话来。一种被戏弄的羞恼,对真相依旧模糊的不确定,以及对方韫突然展现出的、对沈雯晴事情的深入了解而产生的微妙忌惮,混杂在一起。她们最终什么也没再说,悻悻然地转过身,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床铺或书桌前,宿舍里陷入一种略显诡异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