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知行中学一改平日的规律喧闹,被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离别的别样气氛所取代。校园外的空地上,罕见地停了不少轿车,大多落在十万到二十万的价格区间,在这个年代,已是家庭条件不错的象征。学生们雀跃地跟着父母坐上车,引擎轰鸣声中,一辆辆车驶离,带走了校园大半的人气。
宿舍里,只剩下了沈雯晴、方韫和王玉倩。高倩一早就被家里来接她的车接走了,顾雯也回了在本地的亲戚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留守者的安静。
王玉倩是个闲不住的,她晃了晃手里刚从班主任那儿申请来的出门证,眼睛亮晶晶的:“喂,就我们三个了,待在宿舍多没劲!我们去庭州市区逛逛吧?听说亚新广场那边挺热闹的!”
方韫放下手中的书,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对外界的轻微好奇,没有反对。沈雯晴对于逛街并无太大兴致,但更不愿独自留在空荡的宿舍面对那些纷乱的思绪,于是也点了点头。
三人走出校门,才真切体会到学校位置的偏僻。新修的柏油路两旁是望不到边的农田,远处零星散落着几处低矮的村舍,风吹过,带着泥土和作物生长的气息。唯一通往市区的,是刚开通不久的一路公交车,班次稀疏,站牌简陋。等了近二十分钟,才等来一辆有些旧的中巴车,晃晃悠悠地载着她们驶向城区。
亚新广场算是庭州市当时为数不多的、略显规模的商业点,一个集中的大市场。里面分割成一个个摊位,卖电脑配件、组装机的,卖各种玉石挂件、手镯的,还有最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服装摊位,喇叭裤、花衬衫、针织衫……色彩斑斓,价格标签也大多亲切。
一进入市场,王玉倩和方韫就像鱼儿入了水,尤其是王玉倩,兴致勃勃地穿梭在各个服装摊位前,拿起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或者怂恿方韫试试。沈雯晴则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后面,她对这些款式普通、质地一般的衣物确实提不起多大兴趣。
很快,沈雯晴发现自己无形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帮她们拿东西的“男朋友”。王玉倩看中一件条纹针织衫,砍价成功,喜滋滋地买下,袋子顺手就塞到了沈雯晴手里;方韫试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虽然最终没买,但试衣服时换下的外套和随身的小包,也很自然地由沈雯晴接了过去。
“雯晴,你怎么光看不试啊?这件衬衫感觉挺适合你的。”王玉倩拿起一件格子衬衫问道。
沈雯晴摇摇头,语气平淡:“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你们看就好。”
王玉倩和方韫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在她们看来,女孩子哪有不喜欢逛街买新衣服的?沈雯晴的反应未免太“冷静”了些。沈雯晴只是笑笑,没有解释,难道要说自己前世作为男性,对逛街购物的耐心本就有限,而且这些衣物的款式也确实不合她如今暗自萌芽的、更偏向简约舒适的审美?
逛到中午,三人都有些饿了。市场周边小吃摊林立,油烟缭绕,她们一致选择了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川菜馆。坐下来,王玉倩拿起菜单,熟练地点了红烧肉、爆炒猪肝。
“再来个水煮肉片吧?”她意犹未尽。
沈雯晴看了看菜量,开口道:“三个肉菜,我们可能吃不完,别浪费食物。”
王玉倩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便改点了个疙瘩汤:“行吧,那就来个汤,实惠。”
菜上得很快,红烧肉油亮,猪肝嫩滑,疙瘩汤热气腾腾。比起学校民餐厅那千篇一律、注重饱腹感却缺乏变化的清真大锅菜,这顿寻常的川菜简直堪称美味。大家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吐槽起学校的伙食。
“天天不是拉条子就是抓饭,牛肉羊肉,味道还总是那样,真是吃腻了。”王玉倩抱怨道。
“嗯,蔬菜种类也少。”方韫轻声附和,她用筷子小心地挑着盘子里的辣椒。
沈雯晴听着她们的抱怨,看着她们因为一顿普通饭菜而满足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微微松动。能一起分享对食物的偏好,一起抱怨共同的环境,这种琐碎的共鸣,让她觉得,或许,她们真的可以算是朋友了。
下午,她们逛到了卖饰品的区域。王玉倩和方韫立刻被那些亮晶晶的银饰吸引,尤其是各式各样的耳坠。她们拿起一副副耳环、耳钉,在耳边比划着,对着摊主提供的小镜子左照右照,讨论着哪款更显脸瘦,哪款样式特别。
沈雯晴依旧站在后面,手里提着她们的“战利品”,目光有些放空。她看着王玉倩拿起一副细长的流苏耳坠在耳畔比划,忽然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自己呢?以后会不会也要打耳洞,戴上这些叮当作响的饰品?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陌生的悸动和一丝茫然。
就在这时,王玉倩和方韫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走神和一直以来的“置身事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一起转身,笑嘻嘻地一左一右拉住沈雯晴的胳膊,把她拽到了一个饰品摊前。
“哎呀,雯晴,你别光站着嘛!来来来,试试这个!”王玉倩拿起一副小巧的星星耳钉,就要往沈雯晴的耳垂上贴。
沈雯晴吓了一跳,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往后缩,声音都带着一丝惊慌:“我不买!我不戴这个!”
方韫在一旁抿嘴笑,拿起一副更有存在感的珍珠耳环:“我们也只是看看,不买。就试试嘛,看看效果!”她的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带着调皮意味的坚持。
不由分说,两人开始兴致勃勃地在她身上“施展”。拿起各种耳饰在她耳边比划,又把摊位上的项链、手链往她脖子上、手腕上套。沈雯晴像个突然被摆弄的洋娃娃,浑身不自在,那种被强行装扮的感觉让她手足无措,脸颊发热,却又不好太过用力地挣扎,怕扫了她们的兴。她只能僵硬地站着,手里还紧紧攥着她们之前买的衣服袋子,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笨拙和窘迫。
就在这混乱的试戴中,她们移动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柜台前。沈雯晴无意中瞥见柜台上方的招牌——【袁记珠宝(特约经销)】。她的目光瞬间定住,血液仿佛凝滞了一瞬。
这个招牌,这个次级经销商的模式,还有柜台里那些在射灯下泛着柔和光泽、但细看质地并不算顶级的各色黄玉……是她前世记忆里无法抹去的一部分。这是袁家早期快速扩张市场时采用的策略,用相对低廉的价格,主推小块的、普通消费者能负担得起的黄玉饰品。而这些玉料的来源……沈雯晴的眼神冷了下来,如果她没记错,很多不过是二伯沈保国矿上的副产品,甚至是从附近河谷里捡拾来的次品玉石,经过初步加工和包装,就摆上了柜台。
想到沈丽雪和袁岩如今迅速建立的关系,看来这一世,二伯沈保国为了搭上袁家这条线,真是下了血本,连这种压箱底的、利润不高的资源都贡献出来了。
她正陷入前世的纠葛与冰冷的算计中,却敏锐地注意到,身旁的方韫,在看到“袁记”那两个字的瞬间,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原本带着浅笑看着沈雯晴被“打扮”的表情淡了下去,目光落在那些黄玉上,又迅速移开,之后便一直沉默着,没再参与王玉倩兴高采烈的点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涟漪。
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三人比来时沉默了许多。王玉倩意犹未尽地翻看着买来的小东西,忽然问道:“你俩后来怎么都不说话了?尤其是看到那个卖玉的柜台之后。”
沈雯晴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方韫。
方韫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农田,闻言,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随即用一种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答:“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还有作业没写完。”
王玉倩“哦”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这个理由,嘟囔了一句:“真奇怪,逛个街还能想起作业……”
沈雯晴收回目光,也看向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广袤的田野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茫。亚新广场的喧闹、川菜馆的烟火气、饰品摊前的窘迫,以及最后那“袁记珠宝”招牌带来的冰冷冲击和方韫异常的反应……种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这趟短暂的出行,像一面镜子,不仅照见了她们之间逐渐滋生的、带着试探的友情,也映出了每个人身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沉重的影子。车子晃晃悠悠,载着三个各怀心事的少女,驶向那片位于城市边缘、暂时隔绝外界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