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中,孝文帝指节叩着龙案,发出沉闷的声响。当初暗桩来报顺亲王处决了与行刺案中如出一辙的刺客时,他心底尚存着一丝侥幸。皇家骨肉最是薄凉,这龙椅本就是踏着兄弟骸骨夺来的。当年独独留下九弟,皆因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对方挡了那支毒箭以身相护的景象,至今仍烙在心头。
这些年来厚待顺亲王,何尝不是想证明龙椅上仍存着几分人情?在这九重宫阙中,连亲情都带着算计接近,唯有这个弟弟曾让他相信,世间尚有不计生死的赤诚。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或许那夜的舍身相护本就是精心设计的戏码,——孝文帝眼底泛起寒意——恐怕也是欺君的筹码。
韬光养晦,暗藏锋芒。史书上那些谋逆篡位的戏码,此刻都化作冰锥刺进胸膛。被至信之人背叛的滋味,让帝王天性中的猜忌如藤蔓疯长。既然那份赤诚是假,便让怀疑长成参天巨木,将过往情分碾作齑粉。
给朕盯紧顺亲王府。文惠孝文帝的声音淬着寒冰,朕要看看,这出戏他打算如何唱下去。
侍立一旁的公公垂首盯着青砖纹路,仿佛要将地缝看出花来。帝王的怒火在殿中翻涌,老太监却在心底默念:山雨欲来,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年关将近,汴京城里渐渐染上节庆气息。街巷间尽是采买年货的百姓,连最清贫的人家门前也挂起了红灯笼,空气中浮动着难得的欢欣。
可这满城喜庆,终究照不进某些人的心里。
宫苑深处,襄王与贤王并肩走在覆霜的石径上。在襄王麾下的势力中,襄王与贤王根基最深。不同于太子的持重,也迥异于南王的锐气。凉王素来走的是中庸之道。他学识不算拔尖,母妃亦非圣眷最浓,却将各方关系打理得滴水不漏。朝臣兄弟都愿给他几分薄面,但明眼人都晓得,这看似随和的面具下,藏着怎样一副算计心肠。
二哥可曾听闻,贤王压低声音,近来父皇对王叔似乎疏远了许多。
襄王闻言微微一笑,眼尾绽开细密纹路,更显亲和:连你都瞧出来了。他随手拂开探到径边的枯枝,父皇素来倚重王叔,这些时日王叔屡次求见,却都被以政务繁忙推拒。这般刻意冷落,明眼人谁看不明白?
孝文帝待顺亲王向来极尽恩宠。昔日曾有宠妃开罪顺亲王,即便其娘家在朝中根基深厚,孝文帝仍当即下旨将宠妃打入冷宫,更当众宣告:九弟乃朕手足,辱他便是辱朕!正因这份近乎纵容的偏宠,如今态度的骤然转变才格外引人注目。
可这究竟所为何故?贤王不解,王叔是做了何事触怒父皇?这些年来,即便王叔行事再过出格,父皇也从未计较。近来也未曾听闻王叔有何异动啊。
你可知王叔此番入宫所为何事?
贤王茫然摇头。
三弟啊。襄王轻拍他肩头,宛若循循善诱的兄长,在这深宫之中,凡事皆需多留个心眼。你这般淳厚,二哥总不能时时替你筹谋。
贤王面露惭色,恭顺道:有二哥指点便够了。您比我睿智得多,您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我听闻王叔此番入宫,为的是苏家的事。
苏家?贤王恍然,莫非王叔因此触怒父皇?他思忖片刻,可他要娶的不过是苏家三房嫡女,父皇总不至于为此动怒吧?
最懂帝王心思的,莫过于龙椅下的儿子们。顺亲王若真惹恼圣心,必是所求越了界限。在这宫闱浸淫多年,谁都明白天子的底线何在权势二字。苏宴不过是个三品文官,手中并无实权,断不至于让天子为此与亲兄弟反目。
妙就妙在这里。襄王眸光幽深,王叔所求的,却是要改娶苏家大房嫡女,苏蓁。
贤王终于理清关窍,苏战手握重兵,王叔此举确实犯了父皇大忌。可他为何突然要娶苏蓁?先前定的不是苏媚么?即便父皇平日纵容,这等敏感之事,王叔不该如此糊涂。
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襄王轻摇折扇,王叔这些年虽行事荒唐,却始终恪守臣子本分。这一次,着实令人费解……
父皇断不会允了这门亲事。只是此番不曾明说,反倒避而不见,倒像是在敲打什么。
许是......耐心耗尽了吧。贤王轻叹一声,这些事你我少议论为妙。近来父皇心情不豫,还是莫要往跟前凑。
三哥说得是。襄王从善如流。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花木深处方转出一人。墨色锦靴踏过落英,玉带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正是南王萧承煜。他驻足园中,显然将方才那番对话尽收耳底。望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他指节轻叩扇骨,低声沉吟:苏蓁?
临江楼雅阁,炭盆里跳跃的火光将缪菲羽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他将方才阅毕的信笺掷入炭火,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唇角扬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消息都已散出去了,孝文帝如今对那条老狗疑心深种。这回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偏生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陈烨执起茶盏轻啜一口:谨慎些为好,眼下半步都错不得。
我省得。缪菲羽揉了揉鼻尖,话说老赵近日在忙什么?连个影都瞧不见。
他何时清闲过。陈烨望着窗外暮色轻叹,只是这般由着他性子行事,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我信老赵。缪菲羽眼底闪着炽热的光,以他的能耐,即便事有不成,也定能全身而退。陈烨,你就是思虑太重。瞧咱们三哥,天大的事压在心头,照样活得洒脱,这才是真男儿!
见缪菲羽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陈烨失笑:马屁精。
这叫什么话!我缪菲羽拍马屁也要看对象值不值得。他睨了对方一眼,譬如你,就算跪着求我夸你,我都懒得开口。
陈烨温和一笑:既如此,往后别来我这儿求医问药。就算你跪着相求,我也一帖方子都不开。
缪菲羽顿时语塞,忙岔开话头:说真的,从前觉得汴京城里这些年轻子弟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如今倒发现,除却老赵外,竟还有位人物令我刮目相看。
陈烨挑眉,能入您法眼,倒是稀奇。不知是哪位人物?
苏家那位四小姐!缪菲羽击掌赞叹,好家伙!我从未见过胆色如此惊人的女子!连天家都敢算计,对顺亲王府更是说端就端,这般手腕......当真令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