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刻,日头西斜。
落马川奔腾的水声已如雷鸣般震耳欲聋。浑浊的河水自北向南,在两岸陡峭的崖壁间咆哮冲撞,激起丈高白沫。此处河面虽不算极宽,但水流湍急,暗礁潜藏,渡口早已在战乱中荒废,仅存的几根朽烂木桩斜插在泥滩里,诉说着昔日的短暂繁荣。
叶飞羽勒住气喘吁吁的战马,抬手示意。身后拖成长蛇状、狼狈不堪的队伍缓缓停下。千余人的残军,此刻已不足八百。突围时的狂奔、沿途遭遇的小股游骑截杀、掉队、伤重不支,不断削减着这支刚刚汇合的队伍。人人汗透重衣,满面尘灰,许多人的伤口在剧烈运动后重新崩裂,血渍渗透了匆忙包裹的布条。
“斥候!”叶飞羽声音沙哑。
数名轻装斥候立刻上前,他们都是蒋魁麾下最擅长山地行动的好手。
“沿河岸上下探查,尤其是上游。寻找任何可能渡河的浅滩、索桥遗迹,或者……林帅提到的‘一线天’入口迹象。动作要快,半个时辰内回报!”
“得令!”斥候们如狸猫般散入河岸两侧嶙峋的乱石和灌木丛中。
杨妙真策马来到叶飞羽身侧,她的白袍早已看不出本色,左臂的吊带在颠簸中松散,索性扯掉,只用布条将伤臂与身体简单固定。脸色苍白,但双眸锐利如昔。“追兵距此多远?”
雷淳风此时刚从队尾赶来,闻言答道:“禀郡主,兀良哈台的前锋骑兵约五百,被地形所阻,落后我们约五里。但其主力步卒正沿我们留下的痕迹紧跟,最迟一个时辰便会追至川前。另外,东、南两个方向也发现小股敌军游骑活动,似在迂回包抄。”
形势危急。前有天险,后有追兵,侧翼亦不安宁。
林湘玉已下马,正指挥着医护人手抓紧时间给几个伤势恶化的伤员重新处理。她听到雷淳风的话,抬起头,望向北方那巍峨连绵、被秋日残阳镀上一层血色的山岭。“‘一线天’若在上游,入口必极隐秘。寻常渡河已不可能,水流太急,也无舟筏。必须尽快找到那条路。”
叶飞羽点头,目光扫过疲惫已极的将士们。“雷叔,蒋魁,组织还能战的人,依托河岸乱石,构筑简易防线,准备阻击追兵前锋。不需要死守,只需拖延半个时辰!”
“末将领命!”
“翟先生,将所有剩余火药集中,在可能渡河的地段布设简易陷阱、绊发警铃。”
“是!”
安排停当,叶飞羽、杨妙真、林湘玉三人聚到一处稍避风的巨岩后。这是自突围汇合后,三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劫后余生的庆幸被眼前的绝境冲淡,而之前那场未曾言明的猜忌风波,余痕犹在。
杨妙真率先打破沉默,她从怀中取出那角烧焦的皮纸边缘,递向叶飞羽,目光却看向林湘玉:“湘玉添的那句话,我看到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叶飞羽接过,看到那行蝇头小楷,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他看向林湘玉,眼中流露出感激与复杂。
林湘玉微微垂眸:“情势所迫,不得不用此法为师姐定心。那封伪信……”
“不必说了。”杨妙真打断她,摇了摇头,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疲惫与自嘲的笑意,“是我一时……被疲累和孤守迷了心窍。你们舍命来援,一路血战,我若再疑,便不配为杨门之后,也不配为你们……的师姐和盟友。”她将“盟友”二字咬得略重,目光在叶飞羽和林湘玉之间掠过,最终落在叶飞玉脸上,“飞羽,湘玉,此情此义,妙真铭记。”
这话坦荡而磊落,既承认了曾经的动摇,也彻底划清了界限——是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盟友,那些儿女私情,在此刻的绝境与大局面前,暂且搁置。
叶飞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郑重道:“师姐言重了。当年回天岭下之言,羽从未敢忘。今日能并肩杀出重围,便是天意不绝我等。”他顿了顿,“当前首要,是寻到生路。”
林湘玉也轻轻颔首:“师姐伤势如何?左臂不可再用力。”
“无妨,死不了。”杨妙真活动了一下伤臂,眉头微蹙,随即舒展,“说说落马川的情况。湘玉,你之前推测的通道,有几成把握?”
林湘玉走前几步,指向北方上游那云雾缭绕的深谷:“我查阅的旧籍,是前朝一位因罪流放的文官所着游记残本,其中提及落马川上游有‘猿猱愁渡之隙,隐现云中,疑通幽境’。后来询问山中老猎,有一人称其祖父辈曾为避兵祸,试图循川寻路,言及上游十里处,有水帘遮洞,内似有径,但未敢深探。两者印证,或有通路,但……”她目光凝重,“险峻异常,且是否真的能贯通至老君坪,无人知晓。”
正说着,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从上游方向奔回,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将军!林帅!上游约三里,右岸峭壁之下,发现异常!”
“讲!”
“那里……那里似有栈道痕迹!不是现在的,是嵌在崖壁上的古栈道,朽坏严重,但隐约可见!栈道尽头,被一道瀑布水帘遮住,看不分明!但……但栈道入口附近,有新近踩踏的痕迹,还有……”斥候咽了口唾沫,“还有拖拽重物的擦痕,像是……箱子或者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惊疑。
古栈道?水帘洞?新近痕迹?
“难道是‘暗影’?”杨妙真寒声道,“他们料定我们会走此路,提前设伏?”
“或是山中另有他人?”林湘玉沉吟,“猎户?逃难的百姓?”
叶飞羽当机立断:“不管是人是鬼,必须探明!蒋魁!”
“末将在!”
“点二十名最精悍的弟兄,随我亲自去探那栈道!湘玉,师姐,你们在此坐镇,统御大队,准备应变!”
“不可!”林湘玉和杨妙真几乎同时出声。
杨妙真上前一步:“你是一军之主,不可轻涉险地。我去!”
林湘玉也道:“飞羽,你需在此调度全局,应对追兵。探查之事,我……”
“都不必争。”叶飞羽语气坚决,“栈道险峻,情况不明,需临机决断。我亲自去,方能放心。师姐有伤在身,湘玉你需统管医护、协调两部,亦不可离。”他看向蒋魁,“蒋魁,你臂伤如何?”
蒋魁右拳捶胸:“皮肉伤,不碍事!将军,末将愿为先锋!”
“好!点人,立刻出发!”叶飞羽不容置疑地下令。
片刻后,叶飞羽、蒋魁带着二十名精选的死士,携弓弩、短刃、绳索、火折,迅速向上游潜去。林湘玉和杨妙真望着他们消失在山石后的背影,心中都绷紧了弦。
落马川上游三里,右岸。
一道高达十余丈的瀑布从崖顶垂落,水势不算极大,但在下方潭中击起轰鸣水雾。瀑布右侧,紧贴崖壁,果然可见一段依山开凿的古老栈道痕迹。栈道以木桩嵌入石壁,上铺木板,如今木桩多半腐朽,木板荡然无存,只留下一个个黑黢黢的孔洞和少数残留的、长满苔藓的粗大木楔。栈道蜿蜒向上,延伸至瀑布后方,被水帘彻底遮蔽。
而在栈道起始处的乱石滩上,痕迹明显。确有新鲜的脚印,不止一人,还有拖拽重物留下的划痕,延伸向瀑布方向。
“将军,看这里。”一名眼尖的死士蹲下身,从石缝中抠出一小片黑色的布料碎片,质地细密,非寻常百姓或军士所用。
叶飞羽接过,凑近鼻尖轻嗅,有一股极淡的、类似檀香混合着草药的奇异气味。“是‘暗影’。”他声音冰冷,“他们果然走到了我们前面。”
蒋魁低骂一声:“这群阴魂不散的杂碎!将军,怎么办?强攻进去?”
叶飞羽观察着栈道和水势:“栈道朽坏,强行攀登危险极大。且敌暗我明,他们若在栈道尽头或水帘后设伏,一夫当关。”他思索片刻,“他们拖拽重物进去……是要设下陷阱?还是另有图谋?此处若有通路,他们为何不直接毁掉栈道,阻断我们?”
正疑惑间,瀑布水帘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像是重物落水的闷响,紧接着是一阵模糊的、带着回音的喝骂声,说的竟是圣元语!
虽然听不真切,但“快!”“稳住!”“小心那箱子!”等词隐约可辨。
叶飞羽眼中精光一闪。“他们不是在设伏……是在搬运东西!而且听起来,里面空间不小,可能真有通路!他们想抢先通过,或者……在里面做手脚!”他瞬间做出决定,“不能让他们得逞!蒋魁,你带十人,从侧面崖壁尝试攀爬,看能否绕到瀑布上方或侧方,探查情况,若能干扰他们更好。我带剩下的人,试着从这残存栈道摸过去!记住,以探查扰乱为主,若遇强敌,不可硬拼,发响箭为号,立刻撤回!”
“将军,太危险了!让末将……”
“执行命令!”叶飞羽斩钉截铁。
蒋魁咬牙,点了十人,借助飞爪绳索,向一侧较为粗糙的崖壁攀去。叶飞羽则带着另外十人,来到栈道起始处。
栈道残留的木桩相距约四五尺,大多腐朽松动。叶飞羽解下腰间绳索,系于一块坚固的巨石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我先上。你们随后,注意借助残留木桩和岩石缝隙,每一步必须试稳!”
他深吸一口气,看准第一个尚算完整的木桩,纵身跃起,单手牢牢抓住!木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但并未断裂。他身体悬空,另一手抽出腰间短刃,猛地插入上方岩缝,借力一荡,脚已踩上下一处凸起的岩石。动作轻盈而惊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身后死士们屏息凝神,依次跟上。
瀑布轰鸣,水汽弥漫,很快打湿了众人的衣甲。越靠近瀑布,水声震耳欲聋,视线也愈发模糊。栈道痕迹时断时续,有时需完全依靠岩壁攀爬。
就在叶飞羽距那水帘不足三丈时,异变突生!
水帘后方,一道黑影猛地窜出!并非人,而是一根被削尖了的、碗口粗的巨木,借着某种机括之力,如同攻城槌般,朝着栈道残迹所在的位置狠狠撞来!
“小心!”叶飞羽厉喝,身体猛地向侧方岩壁贴去,同时挥刀斩向系在腰间的绳索!
“砰!”
巨木擦着他的后背狠狠撞在岩壁上,碎石飞溅!他原先借力的那处木桩被直接撞得粉碎!绳索也应刀而断,他整个人悬在半空,全靠单手短刃深深插入岩缝支撑!
身后一名死士躲避不及,被巨木扫中,惨叫着坠入下方深潭,转眼被激流吞没。
“放箭!”水帘后传来一声冷喝。
数支弩箭从水帘缝隙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叶飞羽和正在攀爬的死士!
“将军!”蒋魁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他们已攀至瀑布一侧的高处,“下面有埋伏!”
叶飞羽在间不容发之际,脚蹬岩壁,身体如猿猴般横向移动,避开两支弩箭,第三支箭擦过他的小腿,带起一溜血花。“蒋魁!压制他们!”
蒋魁等人立刻以弓弩还击,箭矢射入水帘,不知是否命中,但显然干扰了对方。
趁此间隙,叶飞羽猛一发力,短刃在岩缝中划出一串火星,人已借势扑向水帘侧下方一处稍宽的岩石平台!
脚刚落地,水帘轰然破开,三道黑衣身影如鬼魅般扑出,手中细长剑刃直刺叶飞羽周身要害!正是“暗影”杀手!
叶飞羽立足未稳,横刀格挡,“铛铛”两声,火星四溅,震得他手臂发麻,第三剑已刺向他肋下!他拧身险险避开,剑尖划破皮甲,留下一道血痕。
“死!”叶飞羽暴喝,刀法陡然变得凶悍凌厉,完全不顾自身,只攻不守,瞬间将三名杀手逼退一步。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死士也已陆续攀上平台,加入战团。
短兵相接,在狭窄湿滑的平台上瞬间白热化。黑衣杀手剑法刁钻狠辣,且配合默契,死士虽然悍勇,但地势不利,转眼间又有两人倒下。
叶飞羽心中焦急,目光瞥向水帘之后。那里似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入口,幽深不知通向何处。隐约可见洞内还有晃动的人影,似乎仍在忙碌。
必须冲进去!
他猛地格开面前杀手的细剑,一脚踢起地上碎石射向另一人,趁对方闪避,合身撞向水帘!
冰凉刺骨的水流劈头盖脸浇下,眼前瞬间模糊。他冲入岩洞,浑身湿透,却终于看清洞内情形——
洞窟颇深,高约两丈,宽三四丈,地面有人工平整的痕迹,竟是条古老的穿山隧道!隧道向内延伸,远处有微弱的天光透入,似乎真的通向山体另一侧!而此刻,洞内约有十余黑衣人或持弩警戒,或正在将几个沉重的木箱推向隧道深处。见叶飞羽闯入,弩手立刻调转方向!
千钧一发之际,蒋魁等人也从侧上方寻隙跃入洞中,弓弩齐发,射倒数名弩手。
“毁了那些箱子!别让他们弄进去!”叶飞羽大吼,挥刀冲向最近的一个木箱。
一名看似头领的黑衣人冷哼一声,手中突然多了一个火折,猛地掷向木箱!
“不好!是火药!”叶飞羽瞳孔骤缩,扑向那火折,却已不及!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在狭窄洞窟中响起!并非一个箱子,而是连续数声!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木屑和炽热的气浪向四面八方席卷!
叶飞羽只来得及将身旁一名死士扑倒,便被气浪狠狠掀飞,后背重重撞在岩壁上,眼前一黑,耳中嗡鸣不止,口中腥甜。蒋魁等人也被震得东倒西歪。
烟尘弥漫,碎石如雨。
待得烟尘稍散,只见隧道入口处已被炸塌的乱石堵住大半,那几个木箱所在之处更是变成一片废墟,灼热的气息和刺鼻的硝烟味充斥洞内。黑衣人或死或伤,剩余几个见势不妙,正慌忙向隧道深处逃窜。
“追……”叶飞羽挣扎着想站起,却感到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一口鲜血喷出。
“将军!”蒋魁踉跄过来扶住他,“你怎么样?”
“快……追……不能让他们……彻底毁了通路……”叶飞羽喘息着,指向隧道深处。
蒋魁看了一眼被乱石堵塞的入口,又看了看幽深的隧道,一咬牙:“你们几个,扶将军退出去!告诉林帅和郡主这里情况!剩下能动的,跟我追!”他点了五六名伤势较轻的死士,抓起兵刃,向着隧道深处、那些黑衣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叶飞羽被两名死士搀扶着,艰难地从水帘缝隙退回外面平台。瀑布轰鸣依旧,但刚才的爆炸显然也惊动了川前大队。
他回头望向那幽暗的、不知通向何方的古老隧道,又看看被乱石堵塞的入口,心中一片凛然。
‘暗影’果然在此!他们不是设伏阻击,而是想抢先进入甚至破坏这条可能存在的生路!那些箱子里是什么?更多的火药?还是其他陷阱机关?
蒋魁他们……能追上吗?前面,到底是出路,还是更深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