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里,死一般寂静。
张志远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的路,仿佛要在那条柏油路上烧出两个洞来。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体面,在那个躺椅上的年轻人面前,被碾得粉碎。
养鱼。
六条黑色的鱼。
这算什么?行为艺术,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恶作剧?
他身旁的妻子不再哭泣,只是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一言不发。她手里还攥着那张被泪水浸湿的纸巾,整个人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植物,蔫蔫的,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执拗。
车内的空气,和他家的空气一样,干燥,沉闷,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张志远喉结滚动,很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或者“我们现在就掉头回去,把钱要回来”。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他想起了妻子最后那句“这比我们谈离婚的律师费,便宜多了”。
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他用理性和骄傲吹起来的巨大气球。是啊,最坏的结果,还能坏到哪里去?
车子没有开往家的方向,而是在下一个路口,拐向了城西那片杂乱而充满水汽的花鸟鱼虫市场。
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鱼腥味、潮湿的泥土味和各种植物的气息,与他们那间一尘不染、连空气都经过过滤的公寓,完全是两个世界。
张志远皱着眉,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水,跟在妻子身后。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次元空间的闯入者,浑身不自在。
妻子似乎也有些无措,但她的目标很明确。她径直走到一家最大的水族店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老板,我们要一个鱼缸,还有……六条黑色的鱼。”
店主是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闻言从一堆水草后面抬起头,打量了他们一眼,目光在两人那身价值不菲的衣着上停顿了一下。
“养鱼啊?好事!”老板很是热情,“放家里招财,放公司旺运。两位想要多大的缸?黑色的鱼,简单,黑玛丽、墨燕儿,皮实又好看。”
张志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听着老板口若悬河地介绍,心中那股荒谬感愈发强烈。他一个金融公司的高管,居然在听人讲解怎么靠养鱼“招财”。
最终,他们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形鱼缸,配齐了过滤泵和加热棒。当老板用网兜捞出六条通体乌黑的玛丽鱼,装进充氧的塑料袋里时,张志远看着那几个在水里惊慌游动的小生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这东西,能拯救我的婚姻?
回家的路上,后座上多了一整套水族设备。一路颠簸,塑料袋里的水晃晃荡荡,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给车里凝固的气氛,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流动。
回到家,打开门。
还是那个熟悉的、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空间。客厅里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墙上名家的画作,都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息。
张志远放下东西,习惯性地想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可妻子却已经开始拆鱼缸的包装了。
“志远,你帮我一下,这个有点重。”
他愣了一下,看着妻子有些吃力的样子,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两人有多久没有这样一起合作做一件事了?他已经记不清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在组装儿子那辆昂贵的进口儿童床,那次他们因为一个螺丝的左右方向,大吵了一架。
清洗鱼缸,铺上底砂,安装水泵。
整个过程,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他递东西,她接过来安装。偶尔手臂碰到一起,两人都像触电一样缩回,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
当水泵接通电源,一股清澈的水流开始在缸内循环,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时,妻子突然开口:“你说……财位是在哪里?”
张志远再次愣住。他看着妻子那张认真的脸,想嘲讽她一句“你还真信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查查户型图,应该是在……客厅东南角,靠窗的那个位置。”
他拿出手机,调出当年装修时存下的电子户型图,认真地研究起来。
当鱼缸最终被安放在那个所谓的“财位”上,六条黑色的小鱼被小心地放进水里时,夫妻俩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个新添置的物件,都陷入了沉默。
那个角落,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水泵的轻响,打破了房间的死寂。水波在灯光下荡漾出细碎的光纹,投射在天花板上,像活过来了一样。六条小鱼在适应了新环境后,开始悠闲地游动,黑色的身影在清澈的水中,构成一种动态的、沉静的画面。
整个客厅,仿佛因为这一小方水,而被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气”。
那天晚上,妻子在厨房做饭。张志远坐在沙发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财经频道,而是关掉了电视,静静地看着那个鱼缸。
“咕噜……咕噜……”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种催眠的咒语,让他那根因为白天的工作而绷得紧紧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晚饭是番茄炒蛋和清炒时蔬。妻子把菜端上桌,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今天……买菜晚了,就简单做了点。”
换做以前,张志远可能会皱着眉说一句“怎么又吃这个”,然后一场新的战争就会爆发。
可今天,他只是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番茄炒蛋。
“盐淡了点。”他说。
妻子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筷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张志远咀嚼着,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夹了一筷子,默默地配着米饭吃了下去。
妻子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疑惑。她等了半天,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餐桌上的气氛,虽然依旧有些尴尬,但至少,是平静的。
吃完饭,张志远主动收拾了碗筷。当他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妻子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鱼缸。
他也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六条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妻子突然用极低的声音说:“志远,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了。”
张志远的心,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奇迹在悄无声息中发生。
争吵,真的消失了。
不是刻意的忍让,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消解。很多以前足以点燃战火的导火索,比如乱扔的袜子,没盖紧的牙膏盖,都在它们爆炸前,就莫名其妙地熄灭了。
每当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想要开口指责对方时,他们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客厅里那个鱼缸吸引。那“咕噜咕噜”的水声,那悠闲游动的黑色身影,像一块海绵,将他们所有的火气和戾气,都吸收得一干二净。
家里的空气,不再是干涩的,紧绷的。它变得……湿润,柔和。
周五的晚上,张志远提前回了家。他没有应酬。
他推开门,看到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家,而是妻子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空气里飘着红烧肉的香气。儿子在客厅里玩着积木,而客厅的背景音,不再是吵闹的电视,而是那阵让人心安的水声。
他站在玄关,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晚饭后,儿子睡了。妻子靠在沙发上,看着那个鱼缸,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不是伤心,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喜悦。
“志远,”她带着哭腔,声音在发抖,“我们一个星期没有吵架了。”
张志远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的目光,越过妻子的肩膀,落在那一缸清澈的水和六条黑色的鱼上。
他的世界观,他二十多年来建立的科学信仰和逻辑体系,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他想不通。
这完全不符合任何他所知的科学原理。心理暗示?安慰剂效应?可这效果也太……立竿见影了。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而填补这个洞的,不是任何复杂的理论,只是那个年轻人懒洋洋的一句话。
“你们的家,在慢慢地渴死。”
原来,真的只是渴了。
就在张志远抱着妻子,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馨与安宁时,百里之外的躺平堂里,林晚晴的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邻镇的王镇长。
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王镇长带着巨大恐慌和颤抖的声音。
“林总!林总救命啊!出大事了!我们镇上……我们镇上好像闹瘟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