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风停了,树叶静止,连远处工地的喧嚣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
女人脸上的泪痕未干,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双盛满惊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躺椅上的陈玄,仿佛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呓语。
林晚晴的心也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握住了女人的手臂,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那场山匪劫道,倒是挺热闹的。”
陈玄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从梦境的缝隙里漏出来的一缕烟,却清晰地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与女人刚刚那段血淋淋的噩梦描述,形成了一种诡异至极的呼应。
“你……你说什么?”女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什么……山匪?”
陈玄的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那双总是半睡半醒的眸子,此刻却清明得吓人。他没有看林晚晴,也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视线径直落在了女人的脸上。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像一个工匠在打量一块需要修补的旧木头。
“你那不叫梦。”陈玄终于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将头枕在交叠的胳膊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闲事,“那是记忆,你某一世留下来的,一点残渣而已。”
记忆?残渣?
女人彻底懵了,她的大脑无法处理这几个字眼背后蕴含的信息。
林晚晴的眉头紧紧锁起。她虽然见识过陈玄的种种神奇手段,但“前世记忆”这种说法,还是让她感到了强烈的冲击。
“你的前世,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模样也算周正。”陈玄的声音不疾不徐,像一个百无聊赖的说书人,在讲述一个听过无数遍的老故事,“家里给你许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是邻县的富家公子。你没见过他,但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你也就应了。”
女人捧着水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杯中的水洒出来,濡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陈玄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她记忆的深潭,激起一圈圈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涟漪。
“出嫁那天,十里红妆,吹吹打打,好不风光。”陈玄继续说道,甚至还打了个轻微的哈欠,“你坐在那顶又闷又晃的花轿里,心里又紧张又好奇,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瞧,只看到满眼的绿和穿着红衣的轿夫。”
轰!
女人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
这些细节,这些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属于梦境最深处的感受,这个男人……他怎么会知道?!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混杂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熟悉感”。
“你……”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惜,送亲的队伍没看黄历,抄了条近路,翻了座不该翻的山。”陈玄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惋惜,只有陈述事实的平淡,“那山上,盘着一窝走了投路的山匪。他们不图财,只劫色。一场热闹的喜事,瞬间就变成了血腥的闹剧。”
他说到这里,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石桌旁,一直如雕塑般的笔仙小倩,那执着水瓢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了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女人,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涌。
“外面的声音,哭喊声,打斗声,很快就没了。你吓坏了,在轿子里拼命地喊,拼命地捶,可没人有空理你。”
“最后,那群山匪嫌轿子碍事,又怕你这个新娘子活着回去报官,干脆……”陈玄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
“……连人带轿子,一起推下了旁边的悬崖。”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女人眼前一黑,那股天旋地转的失重感,那股被活埋在黑暗里的窒息和绝望,瞬间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化作冰冷的现实,将她彻底淹没。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身体一软,就要从凳子上滑下去。
林晚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女人靠在林晚晴的怀里,失神地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滚落。
可是,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这就是真的!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它解释了为什么那个梦境如此真实,解释了那股木头和香料混合的气味,解释了那喜庆又遥远的唢呐声,解释了那最后撕心裂肺的坠落和黑暗……
“那股怨气太重了。”陈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这桩百年悲剧的核心,“不甘心,不瞑目。年纪轻轻,死在出嫁的路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这股念头,就这么跟着你的魂,一世,又一世,直到今天。”
“它不是想害你,它只是在不断地提醒你,‘我’死得好惨。”
陈玄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今天所有的说话额度,又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的姿态。
整个院子,只剩下女人压抑不住的,悲恸的哭声。
那哭声,一开始还只是抽泣,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她不再是为了那个反复折磨她的噩梦而哭,她是在为一个素未谋面,却又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自己”而哭。
为那个死在最美年华的红衣新娘,为那场被鲜血染红的婚礼,为那份被封锁在悬崖下,上百年的孤独与绝望。
林晚晴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任何语言在这样跨越了生死的悲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个正在被前世的寒冰侵蚀的女人。
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院外的阳光都开始偏西,在青石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女人的哭声终于渐渐停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从林晚晴的怀里直起身,用纸巾擦干了满脸的泪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笼罩了她半生之久的迷茫和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清明,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站起身,没有再去看林晚晴,而是径直走到那把躺椅前。
她没有下跪,也没有哀求,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对着那个仿佛已经睡熟的男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大师。”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既然您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那您一定,也知道该如何了结它。”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陈玄。
“求您,教我化解之法。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