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薯录》呈上御前的那个夜晚,我彻夜未眠。
独坐于司农院密室,烛火将墙上的影子拉得细长,如同蛰伏的鬼魅。
案头摊开着那份刚刚封缄的报告——上百户人家的饮食记录、体重变化、病症缓解……它证明了我们的胜利。
可我知道,真正的胜负,从来不在于竹简上的字迹。
而在于那一日黎明,南阙宫门前,缪嫤公主亲手点燃灶火时,万人屏息的那一瞬。
一切,都要从那个谣言开始说起。
正如所料,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但不是我所预想的那场。
是关于红薯的风暴。
我们刚把地种上,流言就开始传播了。
“黑土种出的东西会让人断子绝孙,吃了就不能生育。”这流言就像一条毒藤,在收成还未萌芽时就将其扼杀。
李斯警告过我,老裴昭摇着头,御医也犹豫不决……该死的文件!
官方声明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这需要一个人,一颗真正的人心。
我突然想到了答案——缪嫤公主。
非她不可。
她没有孩子,是个叛逆者,还是个爱惹麻烦的人。
但这不仅仅因为她无嗣可惧,更因为她早已被咸阳遗忘。
一个连名字都无人提起的公主,若肯为百姓尝毒,那便是最锋利的反讽,最沉重的誓言。
那夜风紧,廊下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晃动,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叩响了她寝殿那扇斑驳的朱漆门,指尖触到木面时,传来久未修缮的粗糙与潮湿,仿佛抚摸一段被尘封的岁月。
殿内光线昏暗,铜灯芯将尽,火光如垂死蝶翼般微弱颤动,映照出她孤坐席上的剪影。
她正低头啃着一块冷硬的粟米饼,牙齿咬合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碾碎枯叶。
指尖拂过饼屑,沙砾般的粗粝感渗入皮肤,她眉头微蹙,却没有停下,仿佛饥饿比尊严更真实。
屋角铜炉里炭火将熄,仅余一缕灰白热气盘旋上升,拂过脚踝时带着迟疑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与霉味交织的气息,还夹杂一丝冷蜡融化的腥涩。
看到我,她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仿佛抱怨食物都比见我这个司农更让她费神。
“这粟米,糙得刮喉咙。”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干涩如秋风吹过空谷。
我没有多言,只是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竹篮,里面躺着几颗紫皮红薯,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表皮微湿,带着泥土的清香,那气息湿润而厚重,宛如春泥初翻,沁入鼻腔时竟有几分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轻轻将篮子放在她面前,低声道:“公主殿下,明日,您若肯在南阙宫门前,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亲手煮一锅这个。我便有办法,让全咸阳的人,都抢着种它。”
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到那几颗粗笨的块茎上,久久没有言语。
手指缓缓抚过一颗红薯的表面,触感凉而坚实,表皮略带绒毛,像握住了大地的心跳,沉稳、沉默、蕴藏着生命之力。
窗外风掠过檐铃,发出一声悠远的颤音,金属的余震在寂静中回荡,如同命运的钟摆轻轻晃动。
那双曾经也流光溢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一丝自嘲,最终化为一点疯狂的火星。
“你以为我只是不在乎生死吗?”她忽然抬头,目光如刀,刺破昏暗,“我在宫中三十年,没人记得我的名字。可今天,我要让他们记住——缪嫤,曾为万民尝毒。”她冷笑一声,唇角扬起却无笑意:“就算不能留子嗣,至少能留点别的。”
翌日清晨,天刚破晓,南阙宫门外那尊象征皇权威严的铜釜竟被架起生火。
火舌舔舐锅底,发出低沉的噼啪声,柴薪爆裂时溅起几点火星,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焦糖与蜜水交融的甜香,在冷冽晨风中霸道地扩散开来。
百姓们围拢而来,脚步迟疑,鼻翼却不由自主地翕动——那香气太真实了:甘甜中透着桂皮的辛暖,枣泥的醇厚,还有薯肉在热油中微微炸裂的滋滋声,听得人腹中咕鸣,喉头滚动。
空气湿润,蒸汽升腾,模糊了人群的面容,却清晰了欲望的轮廓。
缪嫤公主没有穿繁复的宫装,只着一身素雅的布裙,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发梢随风轻扬。
她亲自将切好的薯块倒入锅中,蜜水翻滚,蒸汽扑上面颊,带着湿润的暖意,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脸庞。
她手持铜铲,动作坚定,金属与陶釜相碰,发出清越的叮当声,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本宫缪嫤,自今日起,三餐必食此薯!”她高举铜铲,声音清亮而坚定,传遍广场,“若真有‘吃了不生子’的绝嗣之祸,便尽数算在本宫一人头上!黄天后土,咸阳父老,共鉴之!”
人群骚动起来,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他们伸长脖子,像一群围观猛兽的羔羊,既恐惧又好奇。
空气中那诱人的甜香与心底盘踞的童谣反复撕扯:一边是饥饿的记忆,一边是血脉断绝的诅咒。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跌撞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缪嫤面前。
是桑娘!
那个三年前独子饿死,从此形销骨立,宛如活鬼的寡妇。
她衣衫褴褛,膝盖砸在石板上发出闷响,嗓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求公主赐奴一碗!奴的孩儿已经没了,这条贱命留着也是受苦!奴愿代娘娘试命!若真有毒,便让奴去地下陪我那苦命的儿!”
四周一片哗然!
缪嫤的眼圈瞬间红了。
她亲自盛了满满一碗蜜薯羹,双手递到桑娘面前。
碗壁滚烫,桑娘颤抖着接过,仰头便喝。
热汤顺着嘴角流下,在她干裂的唇边留下晶莹的痕迹,她却毫不在意,直到将碗中之物吃得干干净净,甚至伸出舌头,将碗底最后一丝甜意舔舐干净。
她闭上眼,仿佛在回味什么。
片刻后,两行浊泪滚落,砸在石板上,绽开深色的花。
“这味道……”她颤声说,声音里带着梦呓般的恍惚,“甜的……暖的……和我儿死前,在梦里喊着要吃的一样……”
这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群中低语渐起:“她儿子饿死三年了……她一个快死的人,还怕什么断子绝孙?”
“是啊,连公主都吃了,金枝玉叶啊!难道还能是妖物不成?”
议论声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我抓住时机,立刻命裴昭在旁设立“试食名册”,凡自愿参与者,登记在册,每日记录饮食与身体变化。
织记坊的书吏早已待命,他们会将这些记录编成《薯讯简报》,用最醒目的红绸榜文,张贴于市曹最显眼的三日榜上。
起初,响应者寥寥无几,只有十二户。
大多是些在官场上毫无前途、生活困顿的边缘小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第三日,季婴的密报如期而至:丞相李斯府中一位深受咳嗽困扰的侧室,听闻此事后,竟偷偷让下人弄来红薯,每日熬粥佐餐。
不过两日,久咳竟奇迹般止住,夜间也能安然入睡了。
我压下这份情报,没有声张。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街头巷尾很快便有了新的传言:“听说了吗?连李相的小妾都在吃那薯粥了,病都好了!还能有毒?”
我反其道而行,下令将《薯讯简报》的印量翻倍,不再仅仅张贴,而是沿街分发,并在末尾加了一句醒目的大字:“看得懂字的,回家念给爹娘妻儿听!”
第七日,宫中夜宴。
百官注视下,缪嫤公主一如既往地捧着一碗红薯泥,吃得津津有味,还笑着对身旁宗亲说:“此物味美胜过粟米,尤其佐茶,更是妙绝。”
所有人的眼光,都悄悄瞥向上首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嬴政面无表情,沉默许久,忽然伸出筷子,从缪嫤的碗中夹了一箸送入口中。
满殿屏息,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他缓缓咀嚼,片刻之后,才淡淡开口:“无奇香,却耐饥。”
简简单单六个字,如同一道解封的圣旨!
次日起,司农院门前报名试食的队伍排到了街尾,人数暴增至八十九户,连掌管皇族谱系的宗正寺祭酒,都亲自派人来请领薯种。
我趁热打铁,亲赴太医署,将红薯完整的种植流程与我整理的民间反馈一并交付。
我援引《神农遗册》残卷:“凡块茎深埋者,皆吸大地精华。其色紫者,通血脉;味甘者,补中气。”又列举试食者面色红润、夜卧安宁之象,称此乃“地脉所钟,天赐养民之物”。
首席太医捧着竹简,额头冷汗涔涔。
他犹豫再三,终于在皇帝那六个字的无形压力下,颤抖着笔,写下了“可膳,无毒”四个字。
当夜,《薯讯简报》加印千份,连夜传遍咸阳一百零八坊。
标题赫然是——“太医署认了!红薯不是妖,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
二十日后,《验薯录》汇总成册,呈至御前。
上百户试食者,无一人出现童谣中所言不适。
相反,六成人家体重增加,十余名旧疾患者症状缓解。
而最震撼人心的,莫过于桑娘。
那个曾经枯瘦如鬼的妇人,如今面色红润,眼中有了神采。
她甚至因坚持辨认《薯讯简报》上的字,识得了不少字,被织记坊破格录用。
她在南阙宫门前焚香长跪,哭声响彻云霄:“求娘娘多赐些薯种!奴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活给奴那死去的孩子看!”
百姓争相传诵,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不再叫我司农,而是悄悄称我为“薯娘娘”。
城外那座曾香火鼎盛的“焚薯祭天坛”,早已香火冷落,祭品腐烂。
据说,大巫祝沮衍,已在三天前的一个风雪夜,卷起铺盖,连夜遁逃了。
风雪初霁,咸阳城迎来了久违的暖阳。
我再次立于司农院楼顶,望着街巷间提篮荷锄、争相购买薯种的人流,心中一片清明。
这一仗,我们赢的不是朝堂上的辩论,也不是田地里的收成,而是人心里的那个开关。
《验薯录》呈上御前那夜,我并未入寝,而是独坐司农院密室之中。
烛火摇曳,将我面前摊开的另一份来自北境的密报映得忽明忽暗。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比“黑土生白骨”的童谣,更加冰冷,更加刺骨。
咸阳城里的喧嚣刚刚平息,真正的风暴,却已在千里之外,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