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转危为安,长寿宫内的气氛从死寂般的绝望转为劫后余生的喧嚣。宫人内侍们脸上重新有了生气,忙着收拾残局,煎药伺候。皇后与太妃们围在榻边,轻声细语地安抚着仍显虚弱的太后。
而这场风波的核心人物苏澈,却在接受完皇帝的封赏和太后的口头感谢后,悄然退到了殿外廊下。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方才高度集中精神带来的亢奋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忧虑。
“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太医院御医……”他低声重复着皇帝的赏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些在旁人看来求之不得的荣宠,于他而言却如同架在火上烤。今日他出了大风头,却也彻底得罪了盘根错节的太医署,更成了几位皇子眼中必须争取或除之而后快的棋子。那位端妃虽然被禁足,但其背后的七皇子一系,绝不会善罢甘休。
“感觉如何?”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苏澈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叹了口气,如实道:“如履薄冰。”
萧煜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廊外沉沉的夜色:“你做得很好。若非你当机立断,制造声响,又真有起死回生之能,今日之局,凶多吉少。”
“是王爷来得及时。”苏澈道。若非萧煜和皇帝恰好赶到,他恐怕已被那嬷嬷和太监彻底控制。
“是有人太心急了。”萧煜语气冰冷,“端妃不过是枚棋子,真正想试探你我深浅的,还藏在后面。”他顿了顿,看向苏澈,“不过,你如今是救了太后的功臣,陛下亲封的御医,有了这层身份,明面上他们不敢轻易动你。这块出入宫禁的腰牌,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苏澈摸了摸怀中那块沉甸甸的、刻着“御”字的玉牌,心中稍安。
“太医署那边,你需有个准备。”萧煜提醒道,“你空降为御医,断了多少人的晋升之路,又打了整个太医署的脸,他们不会让你好过。明日去太医署报到,必有一番刁难。”
“学生明白。”苏澈点头。他早已料到。
“不过,你也不必过于畏缩。”萧煜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御医,代表的是天家颜面。若有人敢过分,自有本王为你做主。”
这话语中的维护之意让苏澈心头一暖,他郑重拱手:“多谢王爷。”
两人正说着,一名内侍小跑过来,恭敬地对苏澈道:“苏御医,太后娘娘服了药,精神好些了,想再见见您,当面致谢。”
苏澈看了萧煜一眼,萧煜微微颔首。苏澈便跟着内侍再次进入殿内。
太后半靠在软枕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她看着苏澈,露出温和的笑容:“苏爱卿,方才哀家浑浑噩噩,还未好好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太后娘娘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苏澈连忙躬身。
“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次若非你,恐怕……”太后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道,“哀家听皇帝说,你不仅医术高超,还是九郎府上的人?”
“回娘娘,臣蒙靖王殿下不弃,忝为随行医官。”
“好,好。”太后连连点头,看着苏澈的目光愈发慈和,“九郎性子冷,身边难得有个得力又信得过的人。你很好。日后在宫中或是在太医署,若有人为难你,可来长寿宫告诉哀家。”
这话无异于又是一道护身符!太后的青睐,在宫中是极大的倚仗。
苏澈心中感激,再次谢恩:“臣,叩谢太后娘娘恩典!”
从长寿宫出来,已是深夜。宫宴早已散去,萧煜需留在宫中与皇帝商议后续事宜(主要是端妃及背后势力的处理),便让秦风护送苏澈先回迎恩驿。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宫道上,秦风难得地主动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佩服:“苏先生,今日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他亲眼见到苏澈如何破局,如何妙手回春,心中那点因苏澈年轻和来历不明而产生的疑虑,此刻已烟消云散。
苏澈苦笑:“秦长史谬赞了,不过是侥幸罢了。往后的麻烦,只怕更多。”
秦风神色一肃:“先生放心,王爷既信重先生,我等必誓死护卫先生周全。”
回到迎恩驿,苏澈几乎是倒头就睡。这一日的惊心动魄,耗尽了他的心神。
翌日,苏澈早早起身,换上了那套崭新的御医官服。这身绯色袍服比之前的医官袍更加醒目,也代表着更高的身份与……更多的瞩目。
他必须去太医署报到了。
果然,当他踏入太医署那座庄严肃穆的官衙时,感受到的不是同僚的欢迎,而是无数道冰冷、审视、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大堂内,以孙院判为首的几位太医署高层端坐其上,面色阴沉。
“下官苏澈,奉旨前来太医署报到。”苏澈依礼参拜。
孙院判耷拉着眼皮,半晌才慢悠悠地道:“苏御医年少有为,深得陛下与太后信重,真是……可喜可贺啊。”他语气中的讽刺几乎不加掩饰。
旁边一位姓王的副院判接口道:“苏御医医术‘别具一格’,连太后娘娘的沉疴都能手到病除,想必对我太医署的寻常医理是不放在眼里了。既然如此,这日常的坐班、抄录方书、整理案卷等琐事,想必也入不了苏御医的法眼吧?”
这是要将他高高挂起,排除在太医署的核心事务之外,让他做个有名无实的闲人。
苏澈心中明了,也不争辩,只是平静道:“下官初来乍到,一切听从上官安排。”
孙院判见他如此“识趣”,冷哼一声,挥挥手:“既如此,你便去典药局,负责核对入库药材吧。记住,宫中用药,关乎天家安危,一丝一毫都错不得!若有差池,哼!”
典药局是太医署最基层、最繁琐的部门之一,每日与成千上万种药材打交道,枯燥且容易出错,明显是想用琐事磨掉他的锐气,并找机会挑错。
“下官领命。”苏澈面色不变,躬身退下。
他被一名小吏引到典药局所在的一个巨大库房。里面药柜林立,气味混杂,几名低阶的医士和药童正在忙碌地分拣、核对药材。见到苏澈这位新晋的“名人”御医被发配到这里,众人眼神各异,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不屑。
苏澈并不在意,既来之则安之。他主动向负责的老吏请教典药局的规矩和流程,然后便投入到繁琐的药材核对工作中。他记忆力超群,对药材性状气味又极为敏感,工作效率极高,让原本想看笑话的几名老吏暗暗吃惊。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下午,正当苏澈埋头核对一批新入库的川贝时,一名身着华服、面容倨傲的年轻人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典药局。
“谁是苏澈?”那年轻人扬着下巴,目光扫过众人。
引路的小吏连忙躬身:“参见小侯爷!苏御医在那边。”
那被称为“小侯爷”的年轻人踱步到苏澈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就是个毛头小子。听说你治好了太后?运气不错嘛。”
苏澈放下手中的药材,平静地看着他:“下官苏澈,不知小侯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小侯爷皮笑肉不笑,“本侯爷是永嘉侯世子,我姑姑便是端妃娘娘!你昨日害得我姑姑被陛下禁足,这笔账,你说该怎么算?”
原来是端妃的侄子,来找茬的。
库房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屏息看着这边。
苏澈神色不变:“端妃娘娘之事,乃陛下圣裁,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议。世子若有疑问,当向陛下陈情。”
“少拿陛下来压我!”永嘉侯世子脸色一沉,“在这太医署,还没人敢不给本侯爷面子!你识相的,就自己滚出太医署,滚出京城,否则……”他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苏澈正要开口,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否则怎样?永嘉侯世子好大的威风,竟敢在太医署公然威胁陛下亲封的御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齐王萧景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上依旧带着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目光却锐利地落在永嘉侯世子身上。
永嘉侯世子脸色顿时一变,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连忙躬身行礼:“参……参见齐王殿下!臣……臣只是与苏御医开个玩笑……”
“玩笑?”齐王踱步进来,笑容不变,“本王看不像。苏御医乃救治太后的功臣,陛下尚且礼遇有加,你一个小小的侯府世子,也敢在此大放厥词?看来永嘉侯府的家教,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永嘉侯世子吓得冷汗直流,连连告罪:“臣知错!臣再也不敢了!请殿下恕罪!”
“滚吧。”齐王淡淡吐出两个字。
永嘉侯世子如蒙大赦,带着随从灰溜溜地跑了。
齐王这才转向苏澈,笑容温和:“苏御医受惊了。这些纨绔子弟,不识礼数,莫要放在心上。”
苏澈躬身行礼:“多谢齐王殿下解围。”
“举手之劳。”齐王摆摆手,目光扫过库房内的药材,似是不经意地道,“苏御医在此处……倒是屈才了。若觉此处琐碎,本王或可向太医署打声招呼……”
“不必劳烦殿下。”苏澈立刻婉拒,“下官初来,正需熟悉各类药材,在此处甚好。”
齐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强求,笑道:“也好。苏御医若有闲暇,可随时来本王府中坐坐,府上藏书颇丰,或有医典能入御医之眼。”再次发出邀请后,他便悠然离去。
苏澈看着齐王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这位齐王殿下,示好得太过频繁和明显了。而永嘉侯世子的挑衅,究竟是纯粹的报复,还是有人故意指使,借以推动齐王出面施恩?
这太医署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拿起一块川贝,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心中却是一片凝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这京城,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才行。他隐隐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向他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