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昊在阳翟府邸的卧室内闭门数日,案上的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时而枯坐,时而踱步,窗外的日光与月色轮转交替,映照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那夜襄城的血色、悲嚎与死寂,如同梦魇般反复侵袭着他的思绪。
“我错了吗?”
“若我提早出手,那些人是否不必死?”
“为了更多人的‘安稳’,牺牲少数人的‘性命’,这选择……是对的吗?”
这些诘问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让这位习惯了系统任务与未来视角的穿越者,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抉择”二字在现实中的千钧重量与道德困境。
数日煎熬,犹如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心火锤炼。某一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穿透窗棂,洒在凌乱的案几上时,林昊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杂念,突然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变得清晰无比。
他想通了。
这困扰他数日的难题,剥开纷乱的情绪与血腥的表象,其内核,竟与他前世所知的那个着名思想实验——“列车难题”——何其相似!
一辆失控的列车正驶向主轨道,那里绑着五个无辜的人。而你站在道闸旁,可以选择扳动它,让列车转向侧轨,但侧轨上也绑着一个人。扳,还是不扳?
这不仅仅是救五个还是救一个的数学题,其背后是功利主义与道义主义之间永恒而艰难的冲突。
襄城一夜,便是这难题在乱世中的血淋淋演绎。
林昊在心中冷酷地推演:若自己在雷彪等人刚入城时便雷霆出手,以八百精锐之能,确有极大把握将其阻于城门或街巷,甚至全歼。但是,然后呢?
卫通眼见阴谋败露,勾结山匪之事暴露,会不会狗急跳墙,直接命令其早已集结的家兵在城内制造混乱,甚至纵火、劫掠、挟持人质,拼个鱼死网破?
苏、王两家得知卫通竟欲灭自己满门,在惊怒与自保本能驱使下,会不会调动自家私兵,趁乱向卫家报复,甚至相互猜忌攻击,将襄城彻底拖入豪强混战的深渊?
最终,土匪、私兵、甚至一些地痞……多方势力在城内厮杀混战,烽火遍地,届时伤亡的,就绝不仅仅是三家之人,而是成千上万的无辜襄城百姓!家园焚毁,生灵涂炭,秩序彻底崩坏。
而自己选择的道路呢?放任土匪与三家先进行第一轮残酷的“内部消耗”,待其两败俱伤、戒备最松懈、力量最分散时,再以绝对优势兵力进行精准的“外科手术式”清除。
结果危害最大的土匪集团被彻底剿灭,根除了外部匪患的威胁。
为祸地方、伺机作乱的三家豪强被借刀铲除,襄城潜在的巨大内乱源头被拔除,地方权力真空正好由自己顺势填补。
襄城普通百姓,除了临近三家的街坊受到些许惊扰,绝大部分人安然度过此夜,甚至事后还分得了三家部分浮财,得到了实惠。
颍川整体获得了一个更加稳定、可控的内部环境,有利于长远发展。
“一局棋,三方皆输,而我与襄城百姓得利。” 林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清明所取代。“唯一需要背负的,便是那‘见死不救’、‘纵容惨剧发生’的道义枷锁,是亲手将三家推向火坑的……良心谴责。”
“呵……”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更带着一种破茧般的决绝。“良心?道义?在这人吃人的乱世,这些奢侈的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兵?”
他猛地一掌拍在坚实的花梨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妇人之仁!” 他咬牙低喝,眼中最后一丝犹疑被彻底焚毁。“以往是我太过天真!总想着面面俱到,总想着少流血、多救人……却忘了这是汉末!是即将礼崩乐坏、尸骸遍野的乱世!”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已经开始晨练的士卒,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正在扩建的营房与工坊。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了之前的道德焦虑。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身后是上万名将士的性命,是颍川数百万百姓的期盼,是太平道无数信徒的寄托!我要对的,是他们的生存,是他们的未来!若我因为那点可笑的‘良心不安’而优柔寡断,因为害怕手上沾血而错失战机,那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那才会把所有人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转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仿佛洗去了一层无形的桎梏。
“活下去!带着所有人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这才是最硬的道理,最大的道义!其他一切,皆可……让路!”
想通了这一点,林昊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那股萦绕数日的低沉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稳、更加务实、也更能承受黑暗与重压的心境。
阳光穿透晨雾,洒在庭院青石板上,泛着暖融融的金色。林昊推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数日来的沉郁似乎也被这阳光驱散了几分。他正欲舒展筋骨,却瞥见院中那棵老槐树下,静静立着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阿兰?”林昊微微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阿兰见林昊出来,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释然,却没有多问,只是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林昊的手。她的手并不算细腻,带着些许常年接触药材的微糙,却异常温暖而稳定。
“我听闻了襄城的事。后来又听说你将自己关在房里好几日……心里有些放不下,就想着过来看看,兴许能帮上点忙。”她的解释简单直接,没有多余的宽慰或追问,却让林昊心头一暖。他顺着阿兰的牵引,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来,你且坐好,闭上眼睛。”阿兰温声道。
林昊依言闭目。随即,一双温暖而力道恰到好处的手便轻轻落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指尖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开始不急不缓地按压、揉动。那手法并不花哨,却精准地按在了他连日来因思虑过度而紧绷的穴位上,一股舒适松快的感觉顿时顺着经络蔓延开来,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似乎舒缓了许多。
“数月不见,看来你的医术颇有精进啊。”林昊忍不住感叹,声音里带着享受的慵懒。
阿兰手下动作未停,力道均匀,轻柔地梳理着他后颈僵硬的肌肉,语气更加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外头的事,我懂得不多。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的人。襄城发生了什么,具体为何,我不问,也不想听旁人嚼舌。我只知道,你把自己关起来,定是心里难受,在跟自己较劲。”
她的指尖带着抚慰的力量,话语也如春风般渗入林昊的心田:
“你只需要……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做你认为必须去做的事情,就好了。不要钻牛角尖,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或者世道的艰难来折磨自己。我们……我,还有志才先生、文若先生、子义将军他们,还有颍川那么多跟着你、信着你的百姓,我们都相信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落在了林昊的心上。
“我们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哪怕有时看起来艰难甚至……冷酷,最终都是为了让我们这些跟着你的人,能有一条活路,能有一片稍微安稳些的天地。”
林昊只觉得喉头微微一哽,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这温柔而坚定的话语悄然融化。他闭着眼,感受着阿兰指尖传来的温暖与力量,感受着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沉而清晰的:
“嗯。”这一刻,无需再多言语,所有的理解、支持与默默相伴,都已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