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口的风,带着南国特有的湿暖,却吹不散林自强眉宇间那凝固如铁的霜寒。潮州舰队残存的舰船,如同饱经风霜的巨兽,伤痕累累的船体犁开浑浊的江水,逆流而上。船帆上,那面饱浸血火、边缘甚至带着焦痕的“林”字玄色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无声地诉说着死亡之海的惨烈与不屈。
舰队没有选择上次入京的路线,而是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西。途径京畿道静海军宝安县时,码头上人头攒动,无数百姓自发焚香跪拜,箪食壶浆。当地县令领着大小官员,早已诚惶诚恐地候在岸边,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再无半分刁难之意。林自强甚至未曾下船,只令陈闯出面,接收了部分补给,舰队便毫不停留,继续北上。
当舰队折而向北,浩荡的珠江口豁然出现在眼前时,虎门要塞那两座扼守江海咽喉、如同洪荒巨兽蹲踞般的巍峨炮台,已清晰可见。炮台之上,军旗招展,兵甲森然,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与上次的剑拔弩张、暗藏杀机截然不同。今日的虎门要塞,城头之上,赫然悬挂着象征最高礼遇的明黄色龙旗!要塞码头,更是早已被清空,铺上了崭新的红毡。一队队盔明甲亮、气息沉凝的王府亲卫,如同标枪般挺立在红毡两侧,一直延伸至要塞主楼之下。
主楼前的高台上,静海亲王刘镇岳,身着四爪蟠龙亲王常服,并未戴冠,斑白的发髻在江风中微动。他负手而立,身形依旧挺拔,但那双阅尽沧桑的虎目,此刻却紧紧锁定着缓缓驶近的旗舰“镇海”号舰艏上那个挺拔的身影,目光复杂难言。
“镇海”号缓缓靠岸,沉重的铁锚轰然砸入江底。跳板放下,林自强踏上了虎门的土地。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玄青劲装,未着甲胄,只腰间悬着“镇岳”长刀,以及父亲临行前交付的那柄古朴“断云”剑。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这片曾暗流汹涌的土地。脸上新添的伤疤在阳光下有些刺目,眉宇间的疲惫挥之不去,然而周身那股内敛到极致、却又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力量感,却让所有注视着他的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这绝非一年前那个锐气逼人、锋芒毕露的雷音初成战将!这是真正浴血涅盘、从明脉兽皇爪下全身而退的巅峰强者!
“末将林自强,参见王爷!”林自强在红毡尽头停下,抱拳躬身,声音沉凝如金铁交鸣,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刘镇岳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坚毅的脸庞,看着他眉宇间那股沉淀下来的、如山岳般的厚重,心中感慨如同江潮翻涌。一年前,也是在这里,这个年轻人带着初成雷音的锐气,率部奔赴象州前线,前途未卜,朝中掣肘无数。自己虽有心提携,却也深感其路途艰难。谁能想到,短短一年,沧海桑田!
雷音圆满!
力退明脉兽皇!
这已非“天才”二字可以形容,这是真正的妖孽!是足以撬动一国气运、甚至影响整个大陆南域格局的擎天之柱!
“免礼!林将军辛苦了!”刘镇岳上前一步,亲手扶住林自强的双臂,力道沉稳而真挚。他近距离感受着林自强体内那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般磅礴而内敛的气息,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这气息,厚重如大地,炽烈如熔岩,隐隐已超脱了雷音境的范畴,触摸到了那层玄之又玄的明脉门槛!此子一旦真正踏入明脉境…刘镇岳几乎不敢想象那景象。南汉庙堂,乃至整个南域诸国,都将为之震动!
“将军壮举,惊天地泣鬼神!孤坐镇虎门,闻听将军孤身断后,力退明脉兽皇,亦是心潮澎湃,夜不能寐!”刘镇岳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感慨,“此乃我南汉百年未有之壮举!将军之功,彪炳千秋!”
“王爷谬赞。”林自强声音平静,并无骄矜,“保境安民,乃末将本分。此次能全身而退,亦是袍泽用命,将士同心,更有几分侥幸。”
“好一个本分!”刘镇岳重重拍了拍林自强的肩膀,眼中精光更盛,“不骄不躁,大将之风!”他侧身引路,“将军一路劳顿,孤已备下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请!”
虎门要塞主楼,宴开数席,气氛却与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是暗流汹涌,各怀心思。此次,席间作陪的皆是王府核心心腹与要塞高级将领,人人看向林自强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与热切。林自强以一己之力逼退明脉兽皇的消息,早已如惊雷般传遍南汉,此刻能亲眼见到这位活着的传奇,谁能不心潮澎湃?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刘镇岳放下酒杯,神色转为凝重:“自强,西北军情,想必你已尽知。楚军此次来势汹汹,攻势之猛烈,远超以往。更令人忧心的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前线密报,楚军阵中,屡现异兽踪迹,形态狰狞,悍不畏死,绝非寻常驯养战兽,其控兽手段…颇似炼兽宗邪法!”
林自强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中酒液泛起细微涟漪。他眼中寒芒一闪:“果然如此!死亡之海伏击,海兽大军,控兽骨螺…炼兽宗与楚军勾结,已是板上钉钉!其目标,绝不止一个西北!”
“孤亦作此想!”刘镇岳沉声道,“炼兽宗蛰伏百五十年,此番复出,搅动风云,所图非小!西北战事,恐是其乱我南汉根基的第一步!自强,你此次驰援铁门关,担子重逾千钧!”
“末将明白。”林自强放下酒杯,声音斩钉截铁,“铁门关在,西北门户在!末将必竭尽全力,挫其锋芒,斩其爪牙!若遇炼兽宗妖人…”他眼中杀意凛然,“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好!”刘镇岳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盘轻响,“孤信你!”他端起酒杯,环视席间诸将,“诸位!此去西北,山高路远,强敌环伺!但孤相信,有林将军在,有我南汉热血儿郎在,必能守我国门,护我黎庶!满饮此杯,为林将军壮行!”
“为林将军壮行!守我国门!护我黎庶!”席间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齐齐举杯。
宴席散后,刘镇岳屏退左右,独留林自强于静室。他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的一柄造型古朴、通体黝黑、戟刃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重型长戟。长戟入手,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此乃虎门镇守之宝,‘镇海戟’。”刘镇岳抚摸着冰冷的戟身,目光深邃,“相传乃前朝名将采深海寒铁所铸,戟下亡魂无数,煞气冲天,寻常武者难以驾驭。今日,孤将它赠予你!”
林自强心头一震:“王爷,此乃要塞重器,末将…”
“虎门重器,当随虎将!”刘镇岳不由分说,将沉重的镇海戟递到林自强面前,“西北风沙烈,楚军凶且狡,更有炼兽邪宗暗中窥伺!孤坐镇后方,无法亲临战阵。此戟随孤半生,饮血无数,煞气可辟邪祟!今日赠你,望你持此戟,在西北战场,为我南汉…再镇乾坤!”
林自强看着眼前这柄饱经沧桑、煞气内敛的重戟,又看向刘镇岳眼中那毫不作伪的信任与托付。他不再推辞,双手接过这柄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个南汉国门重量的“镇海戟”。
入手冰凉沉重,戟身微微震颤,一股狂暴的煞气试图侵入林自强体内,却被林自强体内圆融浑厚的雷音气血轻易压制、抚平。镇海戟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臣服般的嗡鸣,归于平静。
“谢王爷厚赐!末将必不负所托!”林自强横戟于胸,沉声应诺。一股无形的气势从他身上升腾而起,与手中镇海戟的煞气隐隐交融,更添几分威凛。
刘镇岳看着眼前持戟而立的年轻将军,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尊即将踏破山河、扫荡群魔的战神雏形。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只剩下由衷的欣慰与期待。
“去吧,自强。”老亲王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决绝,“虎门在你身后,南汉在你身后!放手去战!让那些魑魅魍魉看看,我南汉儿郎的脊梁,有多硬!”
翌日清晨,虎门要塞码头。
潮州舰队已补充完毕,整装待发。林自强立于“镇海”号舰艏,玄青劲装外,多了一件暗沉无光的皮甲,腰间悬着“镇岳”刀与“断云”剑,手中紧握那柄煞气内敛的“镇海戟”。他最后看了一眼江岸上送行的静海亲王刘镇岳及一众将领,抱拳,深深一揖。
呜——!
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撕裂了珠江口的晨雾。舰队缓缓调转船头,巨大的铁木船艏指向西北,如同离弦之箭,顺着奔流的珠江水势,加速驶向那烽火连天、强敌环伺的未知战场。
刘镇岳伫立码头,斑白的鬓角在江风中微动,目送着那道挺拔如枪的身影渐渐融入浩渺的江雾之中。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对着舰队远去的方向,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护国门者,唯此虎将!”老亲王低沉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带着无尽的期许与沉重。他知道,南汉的天,甚至整个南域的风云,都将随着这支舰队驶向西北,而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