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鼎山巅,朔风如刀。
红草堡后,这座形如巨鼎倒扣的山峰,此刻静得能听见山风刮过嶙峋怪石的呜咽。铜鼎山庄临崖的观海台上,人影绰绰,却无一丝喧哗,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心跳。
海陆川军节度使林大山,一身玄色常服,身形依旧魁梧如铁塔,只是那曾经钢骨铮鸣的脊梁,此刻绷得比山石更紧。他站在最前方,左手紧紧箍着一个粉雕玉琢、约莫一岁多的女童。小女童名唤林晚星,是林大山与续弦夫人李三娘所生的幼女。晚星似乎被这山巅肃杀的气氛所慑,小脸埋在父亲坚实的臂弯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远方那片被铅灰色云层笼罩的、无边无际的海。
李三娘站在丈夫身侧半步,一身素净的湖蓝袄裙,风姿绰约不减当年,此刻却紧抿着唇,脸色微微发白。她的手,紧紧攥着林大山空着的右臂袖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再往后一步,是林自强的妻子,张秀云。她怀中抱着一个裹在厚厚锦缎襁褓里的婴孩,正是林自强的长子,林镇岳。孩子似乎睡得不安稳,小嘴微微翕动,发出细微的哼唧。张秀云低垂着眼帘,目光温柔地落在孩子脸上,仿佛要将那稚嫩的眉眼刻进心里。唯有那抱着襁褓、微微颤抖的双臂,和眼角那抹强忍未落的湿痕,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的忧惧。
在他们身后,肃立着七八位气息沉凝的武将。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如重枣,正是林自强当年在西北抗楚前线左路大军的副将,雷音初成境的悍将——秦烈!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东南方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铅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周身气息起伏不定,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身侧的几位将领,也都曾是林自强的旧部,此刻个个面色凝重,拳头紧握,甲叶在风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穿透数百里的虚空,死死钉在死亡之海的方向。
那里,是地狱。
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山巅的众人依旧能感受到那方海域传来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悸动。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沉重的、粘稠的、如同万丈深海倾轧下来的恐怖威压!那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攥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片海域上空翻腾的景象。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形成一个巨大无匹、缓慢旋转的漩涡。漩涡中心,隐隐透出令人不安的暗紫色光芒,时明时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云层深处炸开的、无声却仿佛能撕裂神魂的恐怖能量涟漪!偶尔,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劈开混沌的暗金色刀芒会撕裂浓云,短暂地照亮那片墨色的海天,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每一次刀芒闪现,都伴随着云层深处爆开的、更剧烈的能量风暴!
“吼——!!!”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从九幽地狱最深处传来的痛苦嘶吼,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如同实质的音浪狠狠撞在观海台上!山石簌簌震动!修为稍弱的几名亲兵脸色瞬间煞白,踉跄后退。
“是将军的刀!”秦烈猛地踏前一步,须发皆张,眼中爆发出狂喜与担忧交织的光芒,“将军还活着!还在斩那畜生!”
他周身雷音初成的气息再也压抑不住,轰然爆发,淡金色的气劲在体表流转,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作势就要冲下山去!
“站住!”一声低沉如闷雷的断喝响起。
林大山一步未动,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那只箍着幼女的左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他空着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钳,死死扣住了秦烈的肩膀!一股沛然莫御的钢骨境巅峰力量瞬间压下,硬生生将秦烈那即将爆发的雷音气息压回了体内!
“大山!”李三娘惊呼,担忧地看向丈夫紧绷的侧脸。
“秦烈!”林大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秦烈心上,“你想干什么?去送死吗?!”
秦烈被那铁钳般的手掌按住,身体剧烈颤抖,赤红的眼中血丝密布:“老帅!那是明脉境!将军他一个人…他…”
“正因为是明脉境!”林大山猛地转过头,那双经历过无数血火淬炼的虎目,此刻锐利如刀,死死盯着秦烈,“你去了,能挡它一击?还是能替自强挨上一爪?你去了,只会让他分心!让他为了救你,露出破绽!”
“我…”秦烈被林大山眼中那沉痛与决绝交织的光芒刺得心头剧震,满腹的焦躁与血气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来,只剩下无边的痛苦与无力。是啊,那是明脉境的兽皇!是真正的天地巨凶!他们这些人冲上去,恐怕连靠近战场中心都做不到,就会被那恐怖的威压碾成齑粉!
“相信他!”林大山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沸腾的海天,仿佛要穿透空间,看到那个孤身浴血的身影,“他是我的儿子!是潮州的战神!他既然敢独自留下,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好这里,等他…回来!”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张秀云抱着襁褓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怀中的林镇岳似乎被那声恐怖的嘶吼惊醒,“哇”地一声啼哭起来,嘹亮的哭声在山巅回荡,撕扯着每个人的心。
张秀云慌忙低下头,脸颊贴着孩子细嫩的脸蛋,用最轻柔的嗓音低哄:“镇岳乖…爹爹在打坏蛋…打跑坏蛋就回来抱镇岳…乖…”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可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和无声滑落、滴在孩子襁褓上的滚烫泪珠,却暴露了她心中无法言说的恐惧。她抬起头,望向那片暗紫翻涌的天际,眼神空洞而哀伤,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李三娘看着儿媳强忍悲恸的模样,眼圈一红,默默上前,轻轻揽住了张秀云微微颤抖的肩膀。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难熬。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第三天!
那片海域的动静愈发骇人。云层漩涡旋转得更加疯狂,暗紫色的光芒几乎要刺透厚重的铅云!那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刷着铜鼎山巅。林大山须发皆张,钢骨境的气血全力运转,如同一堵无形的墙,替身后众人分担着压力。秦烈等将领更是如同绷紧的弓弦,全身骨节都在那威压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张秀云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她咬出了血痕。怀中的镇岳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极致的恐惧,不再哭闹,只是睁着一双酷似父亲的黑亮眼睛,懵懂地望着母亲。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被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力碾碎时——
异变陡生!
轰隆隆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都要悠远、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崩塌的巨响,猛地从死亡之海方向炸开!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来,而是直接作用在所有人的神魂深处!
紧接着,那片笼罩海天的巨大铅云漩涡,猛地向内一缩!中心那刺目的暗紫色光芒骤然暴涨到极致,仿佛一颗紫色的太阳在海上炸开!
“啊!”修为稍弱的几名亲兵惨叫一声,捂着眼睛踉跄后退,指缝间渗出鲜血!即便是林大山、秦烈等人,也被那骤然爆发的光芒刺得双目剧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强光只持续了一瞬。
当众人忍着刺痛,勉强睁开泪眼模糊的双眼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终生难忘!
那片肆虐了三天三夜、如同末日天灾般的巨大铅云漩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翻腾的暗紫色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消失!海天之间那股沉重得令人绝望的恐怖威压,如同冰雪消融般,正在飞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劫后余生的空旷与死寂。
“消…消失了?”李三娘捂着胸口,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怪物…退了?”秦烈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迅速恢复平静、只剩下淡淡灰霾的海天。
林大山如山岳般的身躯,在强光爆发时纹丝不动,此刻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紧箍着幼女的手臂微微放松,一直紧绷如铁的肩背线条,第一次出现了些许松弛。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郁在胸中三天的浊气尽数吐出。那口浊气化作一道凝练的白练,在寒冷的山风中久久不散。
“退了。”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它退了。”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解开魔咒的钥匙。
噗通!
秦烈身后一名年轻将领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大口喘息着,脸上满是泪水与汗水交织的痕迹。
“退了…将军赢了!将军逼退了明脉兽皇!”秦烈猛地仰天发出一声狂啸,啸声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法言喻的激动!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同样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将领们嘶吼:“看见了吗?!那是将军!是我们的将军!雷音斩明脉!旷古绝今!”
“将军神威!!!”山巅爆发出震天的吼声!所有将领,连同那些惊魂未定的亲兵,都如同疯了一般振臂高呼!吼声汇聚成一股洪流,冲散了山巅的阴霾,直上云霄!
张秀云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险些站立不稳。怀中的林镇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吼声惊到,小嘴一瘪又要哭。张秀云却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孩子带着奶香的襁褓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如释重负、喜极而泣的宣泄!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锦缎。
李三娘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搂着儿媳和孙子。
林大山轻轻拍抚着怀中不明所以、被众人吼声吓得有些呆愣的晚星,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归于平静的海天。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如释重负的疲惫笑意。他低声对着懵懂的女儿,也像是在对远方的儿子说:“没事了…你大哥…打赢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遥远的潮州府城,城头望楼上一直死死盯着东方海域的哨兵,猛地丢掉了手中的千里镜,狂喜地敲响了警钟旁悬挂的铜锣!
铛!铛!铛!
急促而欢快的锣声瞬间传遍全城!
“退了!海上的凶威退了!将军胜了!兽皇退了!”
“林将军神威!逼退明脉兽皇!”
“雷音斩明脉!战神无敌!”
潮州城,这座曾被炼兽宗蹂躏、又被林自强一手托起的边城,瞬间被点燃!百姓们涌上街头,敲锣打鼓,焚香祝祷,无数人相拥而泣,欢呼声浪直冲云霄!忠烈祠前,香火陡然鼎盛,供奉的牌位前,无数百姓长跪不起,热泪盈眶!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以红草堡和潮州为中心,向着南汉国境的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
海陆川军沸腾!
潮州沸腾!
南汉…举国沸腾!
张秀云抱着终于破涕为笑的儿子,泪眼婆娑地望着东方,那是海陆川军港口的方向。她的嘴角,终于弯起了一个疲惫却充满希望与思念的弧度。
“自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