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白杆军、顺天卫及三万近卫营主力陆续开抵河南,明军在兵力上逐渐形成压倒性优势。在何腾蛟的统一调度下,河南官军结束守势,开始向白莲教叛军发起全面反攻。
然而,这股叛军却异常滑溜。他们根本不与官兵正面纠缠,一触即退,化整为零,专挑防御薄弱处流动袭扰。
更令人警觉的是,叛军起事至今,竟未试图占领任何一座城池府县——他们的目标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是土地或政权。
他们的刀刃,始终对准维系中原命脉的根基:黄河堤坝屡遭突袭,虽未溃决,却已摇摇欲坠;村庄被焚,粮仓被毁,水渠遭填,桥梁断裂。从开封到南阳,自汝宁至河南府,近半河南土地被这股破坏性的洪流反复犁扫,满目疮痍。
白莲教不曾占领一寸土地,却给朱由检留下了近百万无家可归、衣食无着的河南灾民。
山东方面,洪承畴用兵迅猛老辣,十万屯军横扫之下,白莲教主力已被击溃,大规模叛乱基本平息。但仍有顽固残部散入乡野丘陵,如同跗骨之蛆,继续焚烧麦田、破坏水井、袭击落单官差,进行着绝望而猖狂的最后破坏。
山东,同样为朱由检留下了近百万颠沛流离的灾民。
两省相加,近两百万张嗷嗷待哺的嘴,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正望向京城,望向紫禁城中的皇帝。
然而,正是在这危急存亡之秋,朱由检数年前力排众议、执意推行的一项决策,显露出了其深远的战略价值——那遍布全国要冲、曾耗费巨资建立的庞大战略储备体系。
当河南、山东两地官军刚刚收复一片焦土,废墟上余烬未冷,灾民茫然无措之际,朝廷的紧急调度已然启动。
一队队装载着药材、官盐、粮食、布匹、棉衣的官车,一支支运送木材、煤炭的船队,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江河,从北直隶、南直隶、湖广等地的储备仓中调出,沿着官道漕河,源源不断地开赴灾区。
这些物资的到来,如同久旱甘霖,迅速稳定了收复区的秩序,让无家可归者得以果腹御寒,让伤病者得以救治,更让惶惑的人心看到了朝廷并未抛弃他们的希望。
朝堂之上,户部尚书范文景手持最新的调度汇总文书,回想起当初的争议,不禁感慨万千,对着同僚由衷赞叹:“陛下真乃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若非当年圣心独断,未雨绸缪,今日两省百万生灵,何以得救?朝廷又何以能如此迅速安民复业?”
他这番话,确实发自肺腑。只因当年朱由检提出要动用巨额国帑,在全国各战略要地修建大型仓库,系统性储备粮食、布帛、药材、燃料乃至建材时,几乎遭到了满朝文武的一致反对。其中阻力最大的,正是掌管钱袋子的户部。
范文景多次在御前据理力争,奏章上写得明白:如此大规模、长周期的物资储备,不仅占用天量资金,导致其他急务无银可支,仓储本身的维护、防蛀、防霉、轮换更是无底洞般的消耗,几乎要将朝廷岁入腰斩。
“与其储之于仓,朽坏损耗,不如储富于民,或投于紧要工程!” 这是他当年的核心论点。
如今,面对河南、山东的惨状和迅速展开的赈济,范文景心中除了钦佩,也不免有几分后怕与庆幸。
他终于明白了天子目光之长远:这储备存的不是货物,是人心,是国本,是应对突发巨变、维系帝国不坠的压舱石。那些曾经在他看来是“虚耗”的银钱,此刻正化作无数灾民手中的活命粮,化作重建家园的第一块砖瓦。
朱由检当真如范文景所颂扬的那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吗?
怎么可能。
他当时脑子里想的,其实简单得多,也朴素得多——一个国家,尤其是他这样坐在火山口上的帝国,必须得有国家储备。这个念头强烈而直接,与其说是深谋远虑,不如说是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危机感。
触发这种本能的具体事件,便是几年前那场震动南直隶的盐价飞涨风潮。虽然最终由太子朱慈烺以雷霆手段(强行平息,但整个过程让深居宫中的朱由检感到了一股实实在在的寒意。
那次危机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他对“太平年景”的幻想。
他意识到,这庞大的帝国看似稳固,实则脆弱。天灾、人祸、乃至无法预料的变乱,都可能在某一个节点爆发,而朝廷若没有足够的物资在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糜烂,或者被迫使用更极端、代价更大的方式去应对。
于是,“建立国家储备”这个念头,从一种模糊的想法变成了必须执行的国策。
它并非源于对今日河南、山东之乱的精准预言,而是对不确定性本身的恐惧与防范。
他就像个自知家底不厚、又总觉得风雨欲来的当家人,执意要攒下一笔“救命粮”,不管家里人当时如何抱怨这钱不该这么花。
如今,这笔“救命粮”阴差阳错地用在了他最未曾预料、却最为惨烈的地方。
这或许算不上“决胜千里”,但确实是一次笨拙却有效的“未雨绸缪”。
只是,看着两省灾黎的惨状,朱由检心中并无多少自得,反而更加沉重:储备可以应急,但疮痍的土地和流离的百姓,需要的远不止这些。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储备物资能救急一时,可国之仓廪终有尽时。
一次、两次的调度尚可支撑,但若第三次、第四次危机接踵而至呢?
这看似无解的问题,偏就有人想亲手试一试深浅。
就在河南、山东烽火将熄未熄之际,山西毫无征兆地爆开了另一口“油锅”。
这场叛乱来得蹊跷,非关刀兵,却更显阴毒。
当是时,山西百姓本算安居,秋粮已入仓,冬煤已备妥,正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时节。
突然间,市面上的粮价如同着了魔,毫无缘由地开始疯涨,且涨势迅猛而整齐,绝非寻常奸商零星囤积可比。
山西巡抚孙铨反应极快,立即下令打开官仓,将储备粮大量投放市场,凭官府的储备实力和信誉,硬生生将脱缰的粮价压回了常轨。
然而,风波并未就此平息。粮食刚刚稳住,盐价又如野马般蹿起。
孙铨咬牙,再动官盐储备,如法炮制,以量平价。
盐价方平,煤炭柴火等日常燃料的价格紧接着开始飙升。
这一下直击百姓过冬要害。
孙铨此人确有不凡之处,他雷厉风行,迅即将山西境内主要煤矿的产出直接纳入官府管控,以平价投入市场,断了投机者囤积居奇的源头。
孙铨凭借过人的决断力和官府储备,如同一名高明的医者,将一轮轮扑向民生的“价格毒火”强行摁下。
然而,当他以为终于控制住局面时,真正的反击方才到来。
那些因他调控而无法牟取暴利的山西乡绅大户们,不再隐藏于市场背后。
他们换上体面的衣衫,带领家仆,甚至鼓动了一些不明就里的民众,开始聚集在巡抚衙门外“陈情”。
呼喊的口号不再是具体的物价,而是直指孙铨本人,声音整齐,义正辞严:
“孙巡抚与民争利,扰害地方!”
这顶“与民争利”的大帽子,在大明的语境下,威力不亚于千军万马。
它巧妙地将官府平抑物价、保障民生的正当行为,扭曲成了与百姓争夺利益的恶政。
面对乡绅鼓噪的“与民争利”之论,山西巡抚孙铨虽凛然不惧,但深知此等舆论攻势若任由发酵,足以动摇官声、掣肘政令。然而,他并非孤军奋战。
未等事态进一步扩大,另一股更为强硬的力量已然介入。
身负尚方宝剑、总督宣大蓟州军务的孙传庭,闻讯而动。他未多置一词,直接调派麾下精锐兵卒,以雷霆之势将那帮聚众闹事、领头鼓噪的乡绅悉数“请”进了大牢。
阴冷的牢狱中,孙传庭亲临,却连正眼都未瞧那些平日作威作福、此刻面如土色的乡绅一眼。
他仿佛对着空气,又仿佛是对着整个山西的豪强势力,声音平静,“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家宾、翟堂、黄云发……还有那范永斗。”
他缓缓报出这些曾经在晋地乃至北疆显赫一时、富可敌国的巨商名字,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
这些名字的主人,皆因通虏、资敌、祸乱国政等罪,在数年前被朝廷以铁腕诛灭三族,家产抄没,烟消云散。
孙传庭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众人,“他们的下场,你们都清楚。”
他顿了顿,问出了句无需回答的话:“你们……也想这样吗?”
牢房内死寂一片,唯有粗重的喘息和牙关打颤的细微声响。
所有狡辩、所有依仗、所有鼓噪出来的“民愤”,在这赤裸裸的武力威慑和血淋淋的前车之鉴面前,瞬间化为乌有。
孙传庭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朝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当经济手段与舆论博弈无法解决问题时,掌握着刀把子的国家意志,并不介意用曾经清洗晋商八大家的方式,再来一次彻底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