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东次间,地龙烧得暖融,窗棂上新糊的高丽纸滤去了刺目的日光,只留下一层薄蜜般柔和的光晕。盛老太太与李宫人分宾主坐于临窗的暖炕上,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嵌螺钿小案。案上并未摆放寻常待客的茶水果点,而是整整齐齐列着十样器物:
一座精巧的铜错金小风炉、一套建窑黑釉兔毫盏、一只汝窑青釉水注、一方剔红缠枝莲纹漆盘、一把宜兴紫砂小壶、一个白玉雕琢的执礼小立人、那根令人望而生畏的乌木戒尺、一个素雅的白瓷三足香炉、一小碟上等沉香屑,还有一小瓶新摘的、犹带露珠的木樨花。
——十器列完,肃穆之气顿生。李宫人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垂手侍立的三位盛家姑娘——如兰、墨兰、明兰。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功课,先点茶,次插花,后行步福身。每一步,需心静、气匀、神凝。若有一步乱了呼吸,或姿态失据,便从头来过。”
第一幕:点茶见心性
李宫人率先净手,用银箍将袖口一丝不苟地束至肘弯,露出一截皓腕和腕上那枚触手温润的老和田玉镯。她执起细嘴铜壶,壶嘴倾斜,热水如一线毫芒,精准落入兔毫盏底,聚而不散。“点水,先练腕力定力。”她示范完毕,将茶筅交由三人。
如兰性急,手腕微不可察地颤抖,茶筅击拂时力道不均,盏中初现的雪白沫饽“噗”地一声轻响,炸开一星水渍。李宫人目光扫过,戒尺并未落下,只在案面上轻轻一顿,声音不大,却让如兰心头一紧:“重来。”
墨兰(青荷)凝神静气,回忆着李宫人的动作,手腕悬稳,力道均匀。她心思缜密,力求完美,盏中沫饽渐渐堆积,如云山耸立,高出盏沿三分竟未溢出。她心下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便听李宫人淡淡道:“过满则溢,易塌。盛四姑娘,减三成力,求其盈润,而非险峻。”
墨兰心神一凛,立刻收敛心神,依言调整。她意识到,这不仅是技巧,更是心境的体现。
明兰最为沉静,呼吸轻缓绵长,几乎微不可闻。她手中茶筅打圈,如轻舟缓过静水,沫饽细密均匀,堪堪与盏沿齐平,色泽鲜白。李宫人看着,第一次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盛老太太在一旁静静捻动着沉香手串,待三盏茶沫初成,方缓声道:“茶形已具其七八,再看茶心。”
李宫人会意,取过一枚银针,分别从三盏中挑起一缕茶沫置于白瓷碟中细观。如兰的茶沫粗糙,气泡孔洞较大;墨兰的茶沫虽紧密,色泽却略显灰暗,不够鲜亮;唯明兰的茶沫,细密均匀,在光下隐隐有虹晕之色。
“沫饽之相,即心绪之镜。躁者粗疏,虑者色沉,静者方得真味。姑娘们可自观之。”李宫人语气平淡,却让如兰和墨兰都低下了头。
第二幕:插花悟取舍
接下来是插花。花材只有三样:新折的白碧桃、含苞欲放的黄迎春、一枝姿态横斜的老梅干枝,皆贮于清水的铜甑之中。
李宫人持银剪示范,剪口向外,三分斜切,两分回转,“咔嚓”一声,碧桃一侧多余枝条应声而落,切口干净利落。“剪花如剪妄念,多一毫便是累赘,少一毫则失风骨。”
三人各捧一只龙泉窑青瓷胆瓶,此瓶高九寸,口径仅寸半,是极难驾驭的花器。
如兰追求繁盛,将三枝花材一股脑插入,瓶口顿时显得拥挤不堪。李宫人伸手,两指精准地拔去其中两枝,只留一枝白碧桃,“留白,方显天趣生机。”
墨兰精于布局,以低枝营造姿态,高枝挑出空间,看似疏密有致,清雅不凡。李宫人却伸手,将她特意点缀其中的那支黄迎春轻轻提至眼前审视,道:“色彩跳脱,夺了白碧桃的清雅主调,去之。”
明兰最为大胆,只取了那枝白碧桃,斜倚瓶口,再剪极小半寸黄迎春巧妙缀于根部遮掩花泥,最后以那截老梅枝横斜背后作为支撑骨架。一眼望去,白雪之中透出点点金黄,窗外日光恰好落在瓶身,仿佛为这简约的构图打上了一层天然的光晕,雅致天成。
盛老太太拿起手边的乌木量体尺,轻轻敲击掌心,温声补充道:“花无骨则靡软,骨太露则生硬。刚柔并济,取舍有度,做人亦是如此。”这话,像是说给所有人听,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墨兰。
第三幕:行步显根基
最后是行步与福身。厅中早已铺好细麻席,李宫人点燃一根线香,规定香燃尽前,需绕行三十步,每一步需伴随标准福身礼,步距需均匀,裙裾不能相互扫拂,更不能出声。
小宫女在一旁敲击云板,“笃——笃——”的节拍声在寂静的厅堂回响。
如兰脚步略显沉重,腰间转动稍急,裙角不免自摆;墨兰姿态力求优美,福身时幅度稍大,髻边一枚小小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虽未出声,却也落入了李宫人眼中;明兰则随着节拍,吸气迈步,吐气福身,起落之间脊背始终挺直如弦,动作流畅无声,气息平稳。
线香燃尽。李宫人手持量尺,测量地上三人留下的脚印。唯有明兰的脚印步步相叠,几乎成一条笔直细线。如兰和墨兰的足迹则略显凌乱,呈“之”字形。
李宫人抬眼,望向盛老太太,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老太太,六姑娘已初得‘静’字诀皮毛。”
盛老太太脸上笑纹深了些,却故作叹息:“静易,定难。往后日子还长,有劳李宫人多多费心。”
收梢
首日教导结束,李宫人起身告退,将那柄乌木戒尺仔细收入黄绫锦囊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如兰、墨兰、明兰齐齐福身相送,鬓角皆渗出细密汗珠,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窗外春风拂过,胆瓶中那枝独秀的白碧桃轻轻一颤,一瓣落花悄然飘下,不偏不倚,正落在明兰的鞋尖上——
仿佛为这初次的严苛规矩,落下了一个无声的注脚。
而墨兰(青荷)垂眸立于原地,心中并无气馁,反而更加清明。李宫人的每一句点评,老太太的每一句提点,都如同警钟,敲打在她心头。她深知,这不仅是学习礼仪规矩,更是一场对心性的磨砺。她收敛起所有外露的锋芒与刻意,将这份严格视为又一种“向内求索”的途径。她的路,依旧清晰,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淀与修炼之中,稳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