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的书房,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与压抑。
姜永昌指尖敲击着紫檀木桌面,面前摊开着边关捷报的抄录和刚从积年旧箱中翻出的族谱、信物。那份关于“游击将军姜二勇”赫赫战功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头。
名字、年龄、籍贯、乃至那枚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暗记的旧玉佩拓样……一切证据都指向那个他宁愿早已湮灭于尘世的人——他的嫡兄,姜永年(字二勇)。
“竟然……真的没死,还立下如此军功……”姜永昌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与烦躁。嫡长子归来,名正言顺,军功傍身,陛下亲赏……这对他经营多年的地位是巨大的威胁。更别提,他那个女儿……
一想到姜妙,姜永昌的眉头锁得更紧。那个丫头,根本不是省油的灯!先前以神医之名暂住府中,就搅得后宅不宁,牙尖嘴利,手段刁钻,连夫人和周氏都在她手下吃了大亏。如今更是得了陛下青眼,亲封“安乐县主”,风头正劲!这对父女若一同归来……
侯夫人周氏坐在下首,脸色同样难看,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老爷,决不能让他们就这么风风光光地回来!否则这侯府还有我们母子的立锥之地吗?那姜妙如今是县主,性子又那般猖狂,若让她得了势,往后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她的恐惧和嫉恨毫不掩饰。姜妙的“县主”身份像一根刺,让她既妒忌又不得不顾忌。
姜永昌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算计的冷光:“人,自然要接。陛下都已知晓,母亲又盼了多年,若不接,言官的口水就能淹死我们。但怎么接,接回来如何‘安置’,便是我们说了算。”
他的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一位面容严肃、眼神精明的高大嬷嬷身上。这是他的心腹之一,在内院颇有权威的管事赖嬷嬷。
“赖嬷嬷,”姜永昌沉声道,“你亲自带人去一趟清远巷。姜妙如今是御封的县主,礼数上不可让人拿了错处,务必‘恭请’回府。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幽深:“也要让她明白,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县主的名头在府外好用,在这深宅大院里,终究还是要论长幼尊卑,讲家族体统。她父亲尚未归宗,许多事,莫要仗着身份失了分寸才好。”
赖嬷嬷立刻心领神会。这是要她表面恭敬,实则敲打,在“礼数周全”的框架下,给那位新晋县主一个下马威,压压她的气焰,让她清楚即便有了封号,在侯府依然要低头做人。
“侯爷放心,老奴明白。”赖嬷嬷躬身应道,脸上是惯有的刻板严肃,“定会‘恭请’县主回府,并将侯爷和夫人的‘关切’之意,悉数带到。”
…… …
清远巷,姜宅。
姜妙刚听完石虎关于父亲战功细节及侯府内部异常动向的汇报,心中了然。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不出所料,午后,两辆悬挂永宁侯府标志、装饰却并不张扬的马车停在了巷口。为首的赖嬷嬷带着四名低眉顺眼却行动利落的丫鬟,规规矩矩地叩响了门环。
惊蛰开门,见到赖嬷嬷,认出是侯府内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且态度看似恭敬,便侧身让其入院通传。
赖嬷嬷进入院内,目光快速而隐蔽地扫过这处虽整洁却远不及侯府奢华的小院,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面上却丝毫不显。
见到从屋内走出的姜妙,赖嬷嬷立刻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老奴赖氏,参见安乐县主。给县主请安。”
礼数十足,无可挑剔。
姜妙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虚扶一下:“赖嬷嬷请起。不知嬷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她自然认得这是侯爷的心腹。
赖嬷嬷站起身,垂着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回县主的话。老奴奉侯爷与夫人之命,特来恭请县主回府居住。”
她顿了顿,继续道:“侯爷与夫人听闻将军大人立下不世奇功,即将凯旋,心中万分欣喜。又思及县主与老夫人、少爷小姐们在外多年,实在辛苦。如今既已回京,断没有让自家骨血流落在外、寄居陋巷的道理,平白惹人笑话,也于侯府颜面有损。”
(内心oS:话里藏针啊!先是点明我爹还没回来,又暗示我们住这是给侯府丢人,道德绑架和家族体统的大帽子扣得飞起。)
“侯爷夫人说了,”赖嬷嬷微微抬了下眼皮,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府中已精心备好了院落,一应用度皆按份例供给,断不会短了少了。还请县主即刻收拾一二,随老奴回府,也好让侯爷夫人安心,全了家族的体面。也免得……陛下若问起,还以为侯府慢待了有功之臣的家眷。”
最后一句,更是隐隐带着威胁之意——若不回去,就是不顾家族体面,甚至可能让侯府在陛下面前留下坏印象。
张氏和姜云轩在一旁听着,脸色微白,紧张地看向姜妙。侯府这“请”,听起来客气,实则步步紧逼,让人难以拒绝。
姜妙听完,脸上却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她看着赖嬷嬷,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玩味:“侯爷和夫人真是费心了。只是……”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嬷嬷也知,我虽得陛下恩典,封了个虚衔,但终究是晚辈。如今父亲尚未归家,我这做女儿的,岂能擅自做主,不清不楚地就搬回侯府?这于礼,似乎也不太合吧?”
(内心oS:想用规矩压我?我就用规矩反弹!把我爹抬出来,看你们怎么接!)
赖嬷嬷没想到姜妙会拿姜父尚未归家当借口,微微一怔,正要再劝。
姜妙却不等她开口,继续道:“更何况,我如今既已开府别居,虽是陋巷,也是陛下知晓的。一应起居自有章程。侯爷和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待父亲归来,查明缘由,若果真是一家人,父亲自会带着我们,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回府拜见祖母与叔婶。届时,再论其他不迟。”
她一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有独立身份(县主),又抬出了父亲作为最终决策者,更暗示需要“查明缘由”、“名正言顺”,直接将侯府“迫不及待接回”的举动定性为可能“不清不楚”,轻飘飘地将对方的道德绑架和威胁推了回去。
赖嬷嬷看着姜妙那平静无波却暗藏机锋的眼神,心中暗惊。这位县主,比传闻中更难对付!她准备好的所有说辞,竟都被对方巧妙地化解了。
“县主……”
“嬷嬷不必多言。”姜妙微笑着打断她,“回去禀告侯爷和夫人,他们的‘好意’我已知晓。一切,等我父亲回京再说吧。惊蛰,送客。”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赖嬷嬷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无法发作,只得悻悻行礼告退。
看着侯府马车离去,姜妙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目光变得深沉。
侯府……这潭浑水,看来是非蹚不可了。但怎么蹚,何时蹚,得由她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