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卷过羽林校场,却吹不散场上那一千三百条汉子身上蒸腾的热气与眼中灼人的光。
三天了。
整整三天,这群从三万羽林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佼佼者,经历了他们军旅生涯中最诡异、也最煎熬的磨砺。站军姿站到双腿打颤、怀疑人生;更别提那位年仅十一岁、训起人来却比皇甫老将军还凶悍的总教官——当今天子。
刘协此刻正背着手,在一排排绷得如同石头般的军阵中穿梭。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细微的差错。
“你!肩膀歪了!早上没吃饭吗?要不要朕亲自给你端碗粟米粥来?”
“第三排左数第七个!眼睛往哪瞟?地上有金子捡吗?!”
他的呵斥声又脆又亮,毫不留情,字字戳心。被点名的士卒无不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同时心里又怕得要死——这可是天子啊!金口玉言,一言可决生死!自己这点小差错,会不会惹来雷霆之怒?
然而,恐惧之外,另一种更奇异的情绪也在悄然滋生。
每当训练的间隙,那令人窒息的口令声停下,那个刚刚还冷着脸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小皇帝,往往会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土埂上,随意地用手扇着风,冲着他们招手:“都傻站着干嘛?原地休息!那个谁,王二狗是吧?过来过来,给朕讲讲,你家那亩薄田,今年收成咋样?”
起初,没人敢动,更没人敢搭话。天威难测,谁知道是不是试探?
直到一个胆大的老兵,在同伴惊恐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凑过去,磕磕巴巴地回话:“回…回陛下…还…还行,托陛下的福,今年多打了一石粮…”
“一石?不错啊!”刘协眼睛一亮,仿佛听到了什么大喜事,“家里几口人?够吃到明年秋收不?娃儿多大了?识个字没?”
就这么几句家常,瞬间拉近了那遥不可及的九天之上的距离。士兵们渐渐发现,休息时的陛下,不像个皇帝,倒像个…像个异常早熟又关心你家柴米油盐的邻家兄弟(虽然这个兄弟身份尊贵得吓人)。他会为你家多收了粮食高兴,会为你老母生病皱眉,甚至会笑骂某个因为训练太累晚上尿炕的家伙没出息。
这种极致的严苛与极致的亲和,冰火交织,将“天子”二字从一个冰冷的神坛符号,逐渐锻造成了一个有温度、有脾气、却真正把他们当人看的“总教官”。敬畏仍在,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和…心甘情愿的信服。
训练的苦,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更何况,天子适合他们在做同等的操练。
“都给朕听好了!”训练首日,刘协就站在台上宣布,“你们这一千三百人,是种子!是样板!一个月后,考核通过者,不再仅仅是羽林卫!朕将授予尔等‘新军教官’之职,秩比百人将!分赴各军,负责新式操典训练!”
台下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粗重呼吸声!
百人将!那可是实打实的军官阶层!俸禄足以让一家老小过上体面日子,甚至还能略有盈余!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这些大多出身寒微的大头兵,真正有了一条凭借本事改换门庭的通天之路!
“考核,不只看队列军姿!更考校尔等是否理解新军之魂,能否将朕今日所教,原原本本传授出去!所以——”刘协目光扫过全场,重点强调了最后一句,“识字者,优先录用!识的字越多,懂得道理越透。”
轰!这话如同点燃了干柴。皇甫嵩老将军在一旁暗自苦笑,他精挑细选,三万羽林卫里也才凑出三百来个识字的,已是极限。可就这三百人,瞬间成了香饽饽。白天训练累成死狗,晚上营地却灯火不熄,那三百识字者的营房被围得水泄不通。
“张哥!这‘忠’字咋写?啥意思?”
“李兄!快给我讲讲,陛下说的‘集体荣誉’是啥?”
“王大哥!求你了,再教俺认几个字!俺帮你洗十天袜子!”
为了那个“百人将”的前程,为了那份能养活全家还有剩余的俸禄,这群汉子爆发出了惊人的学习热情。校场上杀声震天,营帐内书声琅琅,这诡异的景象,让巡营的皇甫嵩和偶尔偷偷观望的文武官员都瞠目结舌。
第三天下午,所有的训练突然停止。校场中央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刘协站在台上,身后站着皇甫嵩、吕布、关羽等一众大佬。一千三百名羽林卫,以百人队为单位,整齐列队,鸦雀无声,目光全部聚焦在那小小的身影上。
没有喇叭,刘协的声音无法传遍全场。但他每说一句,身旁十名中气十足、嗓门洪亮的“传声兵”便齐声重复,声浪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去。
“将士们!”刘协开口,清亮的声音通过传声兵放大,回荡在校场上空,“这三天,苦不苦?”
“苦!”台下下意识地齐声回应,声震四野。
“累不累?”
“累!”
“那你们恨不恨朕这个总教官?”
台下瞬间卡壳,这谁敢说恨?
刘协却笑了:“恨也正常!朕知道,很多人心里在骂,这皇帝,折腾人的花样真多!是不是?”
台下传来一阵压抑的轻笑,气氛稍稍缓和。
“但你们想过没有,朕为何要折腾你们?”刘协的声音陡然拔高,“不是为了好看!不是为了朕的面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有人说,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为天子而战,为大汉而战!这话没错!但太空!太远!”刘协猛地一挥手,“朕今天告诉你们,当兵,更是为你自己而战!”
台下微微哗然,士兵们面面相觑,为自己而战?
“为了什么?”刘协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砸进每个人的心里,“为了让你辛辛苦苦攒下的那几枚五铢新钱,不再被像董卓那样的国贼抢走!”
许多士兵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董卓小钱的坑害,他们谁家没受过?
“为了你省吃俭用、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不再被乱兵逆匪一把火烧成白地!”
“为了你的妻子女儿,不再担惊受怕,不再被恶人糟蹋欺凌!”
“为了你的老爹老娘,能安安稳稳活到寿终正寝,而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惨死在屠刀之下!”
“为了你将来的儿子,能读书识字,能安稳种地,而不是像你一样,被迫拿起刀枪,走上这该死的战场!”
这都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逃命时的恐慌(洛阳被迫迁徙)、与妻儿走散,至今不知在何方,是否还活着?底下的士兵有人已经热泪盈眶。
“你们是否还愿意看到昔日的惨状再次发生么?”天子致命一问。
“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一千三百条喉咙发出的嘶吼,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震得未央宫的瓦片都在簌簌作响!就连吕布、关羽这样的万人敌,也觉气血翻涌,赵云更是眼眶发热,于禁死死咬着牙关。他们都是从底层过来的,这些,何尝不是他们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渴望?
远处尚书房内,正在批阅奏章的王允和杨彪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惊得笔都掉了,面面相觑,脸上尽是骇然。这…这是发生了什么?兵变了吗?
校场上,刘协也被这汹涌的激情冲击得心潮澎湃,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呐喊:
“那就拿起你们的武器!练好你们的本事!用你们的手中的刀枪,用你们钢铁般的意志!跟朕一起——”
他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得扭曲的面孔,猛地挥拳向天:
“扫平这乱世!让你们的钱,没人敢抢!让你们的家,没人敢烧!让你们的妻女,无人敢欺!让你们的父母,安享晚年!让你们的子孙,永不再战!为了大汉,为了朕,更为了你们自己——战!”
“战!!!”
“战!!!”
“战!!!”
一千三百人,连同台上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甚至皇甫嵩,都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一个“战”字,吼出了积压多年的屈辱、愤怒与希望!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冲破长安的天空!
这一刻,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都化为了最原始、最本能的血性觉醒——为自己而战!为守护身后的一切而战!
皇甫嵩老将军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为极致情绪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孔,感受着那几乎凝成实质、冲天而起的战斗意志,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打了大半辈子仗,经历过黄巾的疯狂,凉州的悍勇,却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如此纯粹而炽烈的士气!这根本不是鼓动,这是唤醒!陛下只是把他们心底最怕失去的东西血淋淋地剖开,然后告诉他们,只有战,才能守住!
这才三天!仅仅一次讲话!怎么可能?老将军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然而,不可能的事情还在发生。
第四天,鸡鸣时分。当刘协照例来到校场,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折磨”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晨曦微光中,整个校场早已热火朝天!各个百人队在自己的区域里,自发地加练!站军姿的咬牙切齿,甚至有人一边跑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背写着刚学的字!
“休息!朕没说开始训练!都停下!”刘协喊道。
然而,回应他的是更加卖力的动作和一片吼声:“陛下!我们不累!”
刘协:“……”
皇甫嵩双手在微微发抖,喃喃道:“疯了…都疯了…”
他们不知道,刘协那番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每个士兵的灵魂深处。那些惨痛的记忆、那些恐惧的画面,被彻底激活。他们不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忠君而训练,而是为了实实在在的“守护”而拼命!训练的苦,比起家破人亡的痛,算个屁!
从这天起,刘协发现,自己“总教官”的角色似乎有点多余了。这帮家伙已经彻底“疯魔”,自觉性高得吓人。他也不再需要天天打鸡血,过犹不及。
于是,晚上的思想课,画风一变。高台上,刘协不再讲大道理,而是像说书先生一样,盘腿坐下,讲起了“故事”。
“今天,朕给你们讲个海外番邦的故事。在东海极东之处,有些岛屿,上面住着一群矮小凶残、畏威而不怀德的强盗,叫做‘倭寇’…”刘协的声音通过传声兵缓缓流淌,他将后世倭寇的残暴糅合进故事里,讲他们如何乘着破船,袭击沿海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以虐杀妇孺为乐…
校场上寂静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皇帝清冷的声音。士兵们听得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陛下!后来呢?咱大汉的兵就去把他们灭了吧?”有性急的士兵忍不住喊道。
刘协笑了笑,笑容有些冷:“朕现在告诉你们,是要你们记住,外面的豺狼,从未停止过对我们的觊觎!我们若不强大,今日的乱世,或许就是明日异族铁蹄下的哀歌!练好本事,不仅是为了平内乱,更是为了御外侮!”
一个关于遥远威胁的种子,悄然埋下。而锻造这支新军灵魂的火焰,正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