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赵铁锤和韩九娘的眼神里没有惊骇,只有一种赴死般的沉静。
我们脱下还能看出模样的外衣,换上不知从哪个死人堆里扒出来的破烂,用锅底灰抹花了脸,再将干硬的泥块塞进指甲缝。
不过半个时辰,镜子里的人已经陌生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我,一个满手血污的糙汉;韩九娘,一个眼神麻木的妇人;赵铁锤,一个佝偻着背、随时会倒下的老头。
我们三人,就这样汇入了浩浩荡荡、向着陈塘镇挪去的流民队伍。
踏入陈塘镇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铁锈、腐烂和绝望的腥气便扑面而来。
这里的百姓,眼神是空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镇子中央,那座本该是风水宝地的禹息穴,如今被夷为平地,一座狰狞的青铜祭坛拔地而起,如同一只蹲踞在大地上的金属巨兽。
祭坛中心的山体被整个凿空,无数粗大的青铜管道如巨兽的肠道般盘根错节,深深扎入地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祥的嗡鸣。
正午时分,尖锐的铜锣声响起,镇上所有百姓,无论老幼,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行尸走肉般走向祭坛前的广场,然后齐刷刷地跪下。
他们的面前,是一口三足两耳的巨鼎,我认得,那是“归命鼎”,一种极其阴毒的法器。
鼎中没有香火,只有一沓沓写着朱砂红字的帖子,被一个穿着日式狩衣、面戴鬼首面具的大祭司投入其中。
黑色的火焰“轰”地一下蹿起,卷着那些帖子,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我看得分明,那帖子上写的,是一个个鲜活的名字,后面跟着生辰八字!
那鼎中烧的不是香,是人!
是我华夏千千万万好儿郎的命!
我死死攥住拳头,指甲刺破掌心,才没让自己当场暴起。
这便是“亡国咒”,以我方英魂为柴,点燃他们的灭运之火,歹毒至斯!
夜里,赵铁锤带着一身寒气摸了回来,他脸色惨白:“那鼎底是空的,直接连着地脉死穴。我听他们的小兵说,只要烧满十万个名字,咒法大成,这禹息穴就会彻底逆转,到时候别说咱们的军队,方圆百里之内,连草都活不下来一根!”
我心沉到了谷底。
当夜,我独自潜向祭坛外围。
月光下,祭坛如同一头沉睡的凶兽,四周布满了明哨暗哨,更有种无形的力场笼罩着,让我体内的气息滞涩无比。
是“噬脉蛊阵”,这群杂碎不仅要绝地脉,还用蛊阵封锁了整片区域,断绝了我们引动任何外援的可能。
进退无路,我心中焦躁如焚,正准备退回,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一点微弱的火光。
我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只见一个干瘦的老农正蹲在那里,颤抖着手,往一个破瓦罐里烧着什么。
火光映照下,我瞳孔骤然一缩——那被点燃的,竟是半页泛黄的纸,上面依稀可见三个字:《不跪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是镇上的行尸走肉。
我压低身子,学着野猫的叫声。
老农身子一僵,缓缓回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我亮出藏在袖口的、不跪盟的桃木牌。
他眼中的警惕化为激动,嘴唇哆嗦着,指了指那即将烧尽的纸页,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昨夜……我梦见我儿了。他在黄河那边……浑身是血,冲着我喊……‘爹,我没跪’。”
爹,我没跪!
五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我浑身一震,一个疯狂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敌人用死人的名字点燃灭运之火,靠的是怨气、死气、绝望之气。
可他们忘了,一个名字背后,不仅仅是一个逝去的魂,更牵动着无数活人的心!
他们祭死人名单,那我们就用活人名字注能!
我连夜返回藏身处,将我的计划——“生祭计划”和盘托出。
我们不再隐藏身份,立刻启动不跪盟所有暗线,以最快的速度传播一道《叩魂令》。
命令很简单:凡是曾在约定子时点过长明灯的盟友,于三日后的午时,无论身在何处,面向陈塘镇禹息穴的方向,在心中默念三遍——“我还活着”。
“这太险了!”韩九娘的眉头紧锁,“这等于把我们的盟友全部暴露在明处,万一被敌人截获《叩魂令》,顺藤摸瓜,后果不堪设想!”
我摇了摇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不是法术,这是人心。他们可以顺着藤摸到瓜,抓得住人,却抓不住心。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还活着,这亡国咒的根基,就破了一角!”
三日后,正午。
我孤身一人,潜入了祭坛地底。
这里阴冷潮湿,我沿着一条废弃的排水渠,在腥臭的淤泥中匍匐前进,最终藏身于归命鼎正下方的管道交汇处。
头顶,是沉闷的脚步声和那鬼面大祭司含混不清的吟唱。
时间到了。
他开始焚烧第十批,也是最后一批生辰帖。
鼎内的黑焰猛地冲起三丈高,带着一股吞噬一切的死气,我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呻吟。
就是现在!
我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咬破十指,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
我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忍着剧痛,在那冰冷的渠壁上飞快地画下一座逆向的“承愿阵”。
阵法完成的刹那,我将自己置于阵眼,将自身化作了接收千万祈愿的媒介!
“我还活着!”
刹那间,无数道声音,不,是无数道意志,跨越山河,穿透蛊阵的封锁,如百川汇海般向我涌来!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仿佛要炸开,四肢百骸都在被撕裂。
鼎中那冲天的黑焰剧烈地摇曳起来,火焰之中,竟浮现出无数张年轻而刚毅的脸——那是炮火中呐喊的士兵,是刑场上怒斥敌寇的义士,是每一个在前线奋战的战士临终前最后的模样!
地脉深处,那原本死寂如坟墓的龙息,仿佛被子孙后代的呼吸声唤醒,开始发出了第一声有力的搏动!
“八嘎!怎么回事!”头顶传来大祭司惊怒交加的咆哮,他似乎察觉到了地底的异变,紧接着便是一阵机关启动的刺耳声响,他要炸穿地穴,毁掉一切!
不能让他得逞!
我猛然从排水渠中一跃而出,手中紧握着那半截被爷爷的血浸润过的桃木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插入了滚烫的鼎心!
“你们祭死人,我祭活人!”
我用尽生命,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话音落下的瞬间,外界那亿万声“我还活着”的意志洪流找到了宣泄口,顺着桃木剑轰然涌入归命鼎!
鼎中的黑色火焰在一声哀鸣后,被彻底逆转,化作一道粗壮的赤金色火柱,撕裂了祭坛的穹顶,直冲云霄!
整个祭坛开始剧烈地崩塌,噬脉蛊阵在金光的冲击下寸寸碎裂。
在爆炸的冲击波将我吞没的前一刻,一道倩影猛地将我从废墟中拖了出来。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我看见被金光撕裂的天空,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漫天星光垂落,在那裂缝的尽头,隐约拼出了四个字——替我看看,天亮的样子。
那是我爷爷当年留信的最后一句。
而在千里之外,炮火连天的黄河防线上,一支衣衫褴褛的敢死队,正高唱着苍凉的军歌,向着日军的阵地发起了决死冲锋。
领头的那个战士,他那顶破旧的钢盔上,用刺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小字:不跪。
我的世界,最终被无尽的轰鸣和灼热吞噬。
在那片金色的洪流彻底淹没我的意识之前,我最后的念头,竟是想伸手抓住一缕从天而降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