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头扎进了晋南的夜色里,像三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除了微不足道的涟漪,再无声息。
白日里,我们是坟堆里的枯骨,是山涧里的顽石,只有在月光都吝于洒落的深夜,才敢像真正的活人一样呼吸和前行。
敌占区的土地,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死气。
我们路过的村庄,祠堂的牌匾被换成了“皇民训导所”,朗朗的读书声不再是“人之初,性本善”,而是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百家姓》。
我亲耳听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用稚嫩的童音麻木地背诵着:“赵钱孙李,皆属天皇……”那一刻,我握着腰间短刀的手,青筋暴起。
赵铁锤的眼珠子都红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不是韩九娘死死按住他,他怕是会当场冲出去拼命。
更诡异的景象,还在后面。
村庄里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走路的步调、摆臂的幅度,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们的眼神空洞、呆滞,仿佛魂魄被抽走,只剩下一具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皮囊。
这比屠杀更让人不寒而栗,那是一种从根上对人的存在进行的抹杀。
“不对劲。”韩九娘脸色凝重,她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黄铜打造、形似喇叭的地听筒,小心翼翼地贴在地面。
片刻后,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都在哆嗦:“地下……地下的不是灵气!是锁链!无数条细得像头发丝一样的锁链,从地脉里钻出来,缠在每个人的命格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日军的观星阁!”韩九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颤抖,“他们在用活人的生辰八字做引子,布下了一个‘顺民大阵’!他们……他们想把整个中原的百姓,都变成这种没有思想、没有反抗的行尸走肉!”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战争,这是灭种!
当夜,我们潜入了一座名叫“石盘镇”的小镇。
镇子不大,却处处透着诡异。
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点着一盏油灯,当地人称之为“守根灯”,是守护家族根脉的意思。
可此刻,那上百盏灯火,没有一盏是温暖的橘黄色,全都散发着一种死寂的灰白光芒,像是坟地里的磷火,冰冷,且毫无生气。
我示意赵铁锤放风,自己则摸到一户人家的门前。
我用短刀轻轻撬开门槛下的一块松动的石板,按照乡俗,这里通常压着家族的祖先牌位。
牌位入手冰凉,我翻过来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牌位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刻着一种极其阴毒的微型符文。
我认得它,这是我风水一脉《镇岳诀》中一种禁术的逆向变种,名为“削骨符”,不伤人命,却专削人脊梁骨里的那股子倔强之气!
“王八羔子!”赵铁锤凑过来看了一眼,气得一拳砸在土墙上,闷响声中,他压着嗓子怒吼,“老子就说这镇上的人怎么走路都猫着腰,头都抬不起来,原来是脊梁骨被这狗日的东西给抽了!”
我没有说话,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我终于明白,那灰白色的灯光,不是灯油的问题,而是人心里的火,被压灭了。
我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了那口爷爷传下的传音钟。
它只有巴掌大小,古朴无华。
我以指作槌,轻轻敲了三下。
“铛……铛……铛……”
钟声极低,几乎微不可闻,却像三滴水落入了我的识海,荡开一圈圈涟漪。
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万家灯火的画面,看到了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听到了他们心底最深处,那被压抑到极致的、微弱的呻吟。
我忽然有了主意。
我让赵铁锤秘密联络镇上几个尚存一丝清明、只是被大阵压制得浑浑噩噩的村民。
我的要求很简单,每家准备三样东西:一碗清水,一面铜镜,一张写有自家祖训或家规的黄纸。
子时,夜色最浓的时刻。
没有任何预兆,全镇上百盏灰白色的守根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拂过,齐齐熄灭。
整个石盘镇,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站在镇中心的废弃关帝庙台阶上,以短刀划破指尖,将一滴精血滴在传音钟上。
殷红的血珠瞬间被青铜钟身吸收,仿佛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铛!”
我敲响了第一声!
钟声如龙吟,滚滚而出,瞬间笼罩全镇!
就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上百户人家,上百个还未完全泯灭良知的百姓,按照约定,同时将碗中清水,猛地泼在了铜镜镜面之上!
第二声钟响,如惊雷炸裂!
上百户人家中,那一张张写着“忠厚传家”、“耕读继世”、“宁为玉碎”的黄纸,被同时点燃。
一缕缕青烟升起,带着墨迹的灰烬,飘向死寂的夜空!
第三声!
也是最重的一声!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钟声仿佛化作实质的音浪,狠狠地撞向大地!
轰隆!
整座小镇的地脉,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那些被符文和命格锁链压制的气脉,仿佛被投入了火种的干柴,瞬间沸腾!
奇迹发生了!
那些刚刚熄灭的守根灯,一盏接着一盏,重新亮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那死气沉沉的灰白,而是炽热的、鲜活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赤红色!
原来如此!
日军能锁住他们的命格,能削掉他们的骨气,却无法抹去他们刻在血脉里的记忆!
那碗清水映照的,是他们自己的脸;那张黄纸燃烧的,是祖宗的教诲。
这才是破除一切外邪的根!
这才是“我记得我是谁”的钥匙!
“八嘎!”一声尖利刺耳的怒吼从镇子外传来。
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冲向废庙。
那是三具被炼化过的“傀儡道士”,他们身穿浆洗得发白的道袍,手持闪着寒光的符刀,动作整齐划一,口中念念有词,吟诵的竟是倒过来的《孝经》!
邪气冲天!
我不与他们硬拼,魂体本就虚弱,此时更是油尽灯枯。
我反手将传音钟倒置于地,钟口朝下,随即抄起一根充当门栓的桃木剑,以剑柄为槌,对着钟底,敲出了一段急促而有力的节奏!
那是我从小听着矿工们喊的号子,是这片土地上最淳朴、最坚韧的声音!
钟声不再扩散,而是全部灌入地下!
通过地脉的共振,将之前上百户人家泼水映镜时产生的“记忆波纹”放大了百倍,千倍!
那三具傀儡道士猛然顿住脚步,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齐齐抱住了脑袋,发出了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
他们脸上的那层人皮面具,像是干裂的泥土,一寸寸地龟裂、剥落。
面具之下,露出的,是三张年轻而痛苦的脸,我认得他们,是邻村失踪的三个青年!
在魂飞魄散前的最后一刻,他们眼中的迷茫与邪气尽数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悲怆。
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喊出了自己的真名:
“我叫……李狗剩!”
“张……铁山!”
“王……二牛!”
声音落下,三具身体化作飞灰,消散在风中。
大阵已破,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庙阶上,感觉整个魂体都在逸散,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韩九娘一个箭步冲上来,几根银针迅速封住我周身大穴,才勉强稳住我的魂魄。
她看我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眼眶都红了,我却咧开嘴,笑了。
我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夜空。
原本被“顺民大阵”的阴云遮蔽的星辰,正一颗颗重新显现。
其中,北斗七星的第七颗,那颗名为“摇光”的破军星,此刻亮得惊人,甚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移位,最终指向了东南,豫东的方向!
那星光所指之处,隐约有一座古陵的轮廓!
韩九娘失声道:“那是……华夏龙脉第三节点,‘禹息穴’!”
就在此时,我怀中那枚爷爷留下的冰晶虚符,突然融化,没有一丝寒意,反而化作一道温润纯粹的暖流,缓缓注入我的心脉。
爷爷那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仿佛跨越生死,在我耳边响起:
“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命……也是你自己定的。”
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黑暗,照进了这座破败的关帝庙。
光线打在斑驳的墙壁上,照亮了两个不知是谁,在何时,用一块黑炭奋力写下的字。
还在。
我们还在这里。
天亮之后,石盘镇的百姓们醒了,他们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恢复了颜色的世界,许多人相拥而泣。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去。
身体的虚弱远超想象,魂魄的伤势更是难以估量。
在这片沦陷的土地上,我们三人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我们不能再这样赶路了。”韩九娘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目标太大,你的伤也经不起折腾。”
赵铁锤把一支三八大盖的枪管擦得锃亮,闷声说道:“那就抢他一辆车,杀出去!”
我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官道上那些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人流。
战争之下,家园破碎,流民如潮。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逐渐清晰。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
想要穿过日军层层的封锁线,抵达遥远的豫东,最好的伪装,或许就是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目标。
而是,成为这苦难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们,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们,也去当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