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夜风从钟楼的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宛如一面在黑暗中独自招展的战旗。
腕间的“闻心符”跳动得越来越快,像一颗被唤醒的第二心脏,每一次搏动,都与这座城市里十七处星星之火般的勇气遥相呼应。
我知道,那是小桃联络的学生们,在用他们的方式传递着无声的战书。
“今夜十二点,大家一起喊一句话:我还活着!”
这不是命令,是邀请,是溺水者递给溺水者的手。
更妙的是那套暗语,那套被他们戏称为“勇气密码”的信号。
我甚至能想象得到,在某一间熄了灯的学堂里,一个学生故作无意地用指节叩击桌面,三下,沉闷而坚定。
对面的人心领神会,脚下轻轻跺地两下,作为回应。
然后,不知谁的喉咙里,会哼起一段走调的江南小调,那不成曲的旋律,便是在说:轮到你了,该你了。
沉默,就是这样被一点点撬开裂缝的。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从发间拔下那根温润的白玉簪。
簪尖抵在冰冷的钟面背面,元气凝聚于指尖,无声地刻下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音点。
九个音点,对应着汉口城内九处被彻底唤醒的“勇气节点”,它们将成为整个共鸣法阵的基石。
做完这一切,我从符囊中取出最后一枚“响雷子”。
这枚雷子与之前用来轰杀敌寇的不同,它的内核被我用元婴真火反复淬炼,早已洗去了所有杀伐之气,只剩下最纯粹的震荡与增幅之力。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嵌入巨大的钟槌内部,它不再是武器,而是一颗心脏,一颗等待着万众呼声来将它引爆的心脏。
当钟声响起,它会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捕捉到全城所有自发呐喊的频率,将那一道道微弱却倔强的声波,拧成一股足以撼动山河的精神洪流。
这股洪流的目标不是任何血肉之躯,而是教堂地窖深处,那座靠吸食恐惧与绝望为生的“音神像”!
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符箓上的朱砂,而是无数颗不愿再沉默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零点。
我俯瞰下去,脚下的街道不再是死寂的黑色。
一扇扇门被推开,一个个黑影从温暖的屋舍里走了出来。
他们没有举火把,没有拿武器,只是静静地站着,融入更深的黑暗里。
我看到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定,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着一捧将熄的烈火。
我看到有年轻的母亲,紧紧抱着怀里熟睡的孩子,仿佛在汲取最后的勇气。
我还看到码头方向,那些赤着臂膀的工人,攥紧了比石头还硬的拳头。
他们彼此不说话,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在那一片粘稠的黑暗中,他们从彼此的轮廓里,看到了同样的光。
突然,城南的方向,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嘶吼毫无征兆地炸响!
“我还活着——!”
那声音沙哑、干涩,甚至带着一丝破音的恐惧,却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引线!
“我还活着!!”
第二声,第三声,第十声,第一百声!
从一个人,到一个巷子,再到一条街区!
声音如同滚过冻土的春雷,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我胸前的玉佩震动得几乎要跳出衣襟,我能清晰地“看”到,地窖里的那台留声机正疯狂地颤抖,机身上浮现出无数裂纹,黑色的烟雾从喇叭口喷涌而出,那张镌刻着邪恶咒文的黑胶唱片上,一道道细密的裂痕正在蛛网般蔓延!
就在这时,教堂沉重的大门“轰”的一声被撞开!
三名身着便服的日本特务面目狰狞地冲了出来,他们一手持枪,一手举着铁皮扩音喇叭,用生硬的中国话对着夜空疯狂嘶吼:“闭嘴!全都闭嘴!再喊就杀!格杀勿论!!”
然而,他们的警告,就像投向惊涛骇浪里的一颗石子,瞬间就被淹没了。
万人齐吼汇成的音浪,让他们的威胁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我冷笑一声,时候到了。
我不再犹豫,抬起手掌,元气鼓荡,重重拍在巨大的钟槌之上!
“当——!!!”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钟鸣,贯穿天地!
钟槌内部的“响雷子”在撞击的刹那被彻底激活,它没有爆炸,而是释放出一圈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共鸣波纹。
波纹扩散,瞬间将全城万人的呼喊声融为一体,然后以一种超越声音的速度,猛然回灌!
那音浪并非实质的攻击,却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冲在最前面的三名特务,手中的扩音喇叭瞬间被震成了碎片,他们甚至来不及惨叫,就捂着脑袋跪倒在地,鲜血从他们的双耳、鼻孔中狂喷而出。
他们的瞳孔涣散,口中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呢喃着一句话:“他们不怕了……他们都敢说了……他们……”
钟声的余韵还在空中回荡,胸前的玉佩忽然剧烈地一颤,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一道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的残识,贴着我的耳畔响起,那是阿福最后的声音。
“长羽……我听见……好多人都在唱歌……”
话音刚落,那缕残识,便如一捧江上的薄雾,彻底消散了。
我闭上眼,任凭冷风吹干眼角的一丝湿润。
片刻之后,我再度睁开双眼,眼底的哀伤已被一片深邃的平静取代。
东方,已现鱼肚白。
晨曦微光中,我看到远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用一块捡来的碎瓦片,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四个字。
“中国有声”。
我收起符囊,最后望了一眼武昌前线的方向,轻声说道:“爷爷,小桃,阿福……这一仗,咱们赢的是命,不是术。”
话音未落,胸前的玉佩悄然浮现出一幅崭新的地形图。
那不是街巷,也不是民居,而是一间戒备森严的密室,地点赫然是——江防司令部。
密室中央,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正被人悄悄展开,上面用红笔标注着一个个陌生的地名,旁边用小字写着“龙脉共振点”。
而执笔之人,竟是个身穿国民党军官制服的年轻人。
他背对着我的“视野”,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透过地图,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
晨光恰好从高窗投入,照亮了他的眉心。
那里,有一道淡青色的旧疤,像极了爷爷旧相册里,一道被恶鬼利爪撕裂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