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贴着地面吹过,卷不起半点尘土,只带来刺骨的凉意。
我将身体更深地埋入墙角的阴影里,冰冷的砖石触感让我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怀中的“镇魂玉”震动得愈发频繁,像一颗被恐惧扼住的心脏在徒劳地挣扎。
我心头一沉,这不是死寂,这是“压抑的活声”。
街上每一个紧闭的门窗背后,都藏着一个屏住呼吸的人。
他们每一个未出口的字、每一句硬生生咽回去的话,都在无形中化作养料,通过这片诡异的磁场,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城心地下那尊正在苏醒的“音神像”魂核。
王掌柜说过,此邪物以人之“声气”为食,更以人之“不敢言”为魂。
一旦月落之前,这满城死寂达到顶峰,汉口的精气神便会如被抽走脊梁的活人,轰然垮塌,再也站不起来。
我的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广播塔上,那座钢铁巨兽在夜色中像一尊沉默的墓碑。
塔底的铁门被人用粗劣的手法直接焊死,焊接口还泛着新鲜的金属光泽。
但塔顶那巨大的天线,却在无风的夜里,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频率轻微摆动着,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幽灵共舞。
这景象彻底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王掌柜临终前托付的遗方中最关键的一味药引——“鸣砂”。
这并非凡沙,而是取自雷击木下的磁石矿,碾碎后以秘法浸泡七七四十九日而成,对阴邪的电磁残流极为敏感。
我捻起一撮,迎风洒在塔前的空地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细小的砂粒并未四散,而是在落地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迅速排列成一圈圈规整的同心波纹,中心直指广播塔旁边的天主教堂。
果然如此!
邪术的根源并非广播塔本身,它只是一个被动的天线,一个巨大的信号放大器。
真正的发射源,是那座教堂!
那帮东西正在通过电磁残流,以固定的频率,向全城播撒着“沉默暗示”,像一场无声的瘟疫,精准地感染每一个人的意志。
我刚想动身,眼角余光却瞥见街角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馊味,他瘫坐在地,嘴唇不断开合,面容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心中一动,缓步走近,蹲下身,两根手指搭上他的脉门。
脉象沉稳,并无病兆,神识也异常清明。
他的喉咙,是被一股凝练的阴力死死锁住了。
我没有贸然施法,而是翻过他的手掌,用指尖在他满是老茧的掌心飞快地写下四个字——《忠烈图》首。
这是城里说书人最爱讲的段子,开篇第一句便是“壮士出川,血战到底”。
老人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一道精光闪过,随即被无尽的悲哀与恐惧淹没。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另一只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在我的手背上回写了几个字:“我想喊……但我怕喊了,全家都会死。”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如此,这才是最恶毒的一招。
那邪术早已通过梦境、呓语,或是某种更隐秘的方式,在全城人心中编织了一个谎言:谁第一个大声说话,谁的家人就会当场暴毙。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这根本就是诛心!
它利用了人性中最柔软也最坚实的情感——亲情,筑起了一座比任何铜墙铁壁都坚固的心理囚笼。
刀剑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这诛心之术,却让满城百姓心甘情愿地自断喉舌,亲手将自己送上祭台。
硬碰硬,不行。
直接破除这股阴力,或许能救一人,却会惊动施术者,更无法解除那道心理枷锁。
我必须用另一种方式,一种能从内部瓦解这恐惧囚笼的方式。
我从行囊里取出一枚特制的微型“响雷子”,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
这东西本是用来破阵的,但这次,我不需要它的爆炸力。
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口被丢弃在路边的破铜锅上。
我快步走过去,将“响雷子”小心翼翼地嵌入铜锅底部的一个凹陷处,用泥土封好。
随即,我并指如刀,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立刻涌出。
我将血滴入随身携带的龙脑香粉末中,迅速调和,然后蘸着这血泥,在铜锅的锅沿内侧,飞快地绘出了一圈繁复而扭曲的符文——“引心符”。
此符并非传声之符,它放大的,是“勇气”。
当人的阳气与这口铜锅接触时,符文与“响雷子”内含的纯阳火信便会瞬间共鸣,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却能直接激荡接触者的神识,让他们在刹那间,莫名回想起一件自己曾经最大声、最勇敢地发出声音的往事。
可能是孩子降生时,他对着产房门外激动地喊出“我当爹了”;可能是在工人大罢工时,他振臂吼出的第一句口号;也可能是护士在抢救病人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喝“都给我让开”。
这些深埋在记忆里的,属于他们自己的高光时刻,就是对抗这弥天恐惧的唯一解药。
布置完毕,我闪身藏入巷口的黑暗中,静静等待。
子时将至,阴气最盛,也是人们意志最薄弱的时刻。
一个穿着单薄汗衫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正低着头匆匆路过。
一阵夜风吹来,将路边一个食摊的招牌吹倒在地,“哐当”一声在死寂的街上格外刺耳。
少年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快步上前,想把招牌扶起来。
他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按在了那口破铜锅的锅沿上。
就是现在!
刹那间,少年浑身如同触电般猛地一震,扶着招牌的动作僵住了。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那是他爹出征前,拍着他的肩膀,用嘶哑的嗓音吼着“狗日的才当亡国奴”,那是他自己,在学堂里跟着先生,用尽全身力气念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恐惧的枷锁在记忆的洪流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猛地仰起头,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了积攒了一整晚的力气,对着沉沉的夜幕,嘶吼出声:“老子不怕你们!!”
声音并不算响亮,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沙哑,但在这死寂的汉口,却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划破了那张由沉默编织的巨网!
紧接着,仿佛是连锁反应,“吱呀”一声,旁边一栋小楼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跟着喊了出来:“我们不说日语!!”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如同被点燃的引线,从不同的窗户,不同的巷口,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我怀中的玉佩光芒一闪,上面浮现出一个新的标记:那座教堂地窖里的留声机唱片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有效果!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整个人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屋顶。
手中,一张刚刚绘制完成,以小桃指尖敲击桌面的独特节拍为韵律的新符——“破妄符”,正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你们用电波传播恐惧?
好啊……今晚,我给你们播一场‘良心觉醒’。
我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住教堂那高耸的钟楼,那里是全城电磁残流的交汇点,也是我即将点燃的下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烽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