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号声像是某种古老祭祀的开场,余音未散,我眼前的景象便证实了我的猜想,只是其邪恶程度远超我的想象。
视线尽头,一座足以与山丘比肩的巨型祭坛拔地而起,青黑色的巨石垒砌,透着一股不属于这片土地的阴森。
祭坛中央,一尊鎏金神像高高耸立,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金芒,分明是日寇信奉的天照大神之相,可身上却诡异地披着一件宽大的汉地道袍,袍袖上绣着云纹八卦,一手竟还捏着我道门玉清一脉的符令。
这不伦不类的组合,简直是对华夏神明与先祖最恶毒的羞辱。
祭坛之下,扩音器里正用生硬的中文嘶吼着:“华夏气运已衰,龙脉断绝!唯有恭迎天照大神降临,方可免除刀兵水火之劫!”
我身边的韩九娘银牙紧咬,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好毒的计策,他们这是要把侵略,变成天意。”
我没有说话,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尊神像的脚下。
那看似坚实的地基,在我的望气术下纤毫毕现——那不是石头,那是九十九具身穿道袍的尸身!
他们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被堆叠深埋,每个人的胸口,都死死地钉着一根碗口粗的桃木钉。
我认得那道袍的样式,正是长白山本地一个道门支脉的服饰。
他们,竟被日寇屠了满门,用作这邪神祭坛的奠基!
我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一股灼热的怒火从丹田直冲天灵盖。
祭坛外围,数千名百姓被日军的刺刀驱赶着,被迫朝着那尊不伦不类的神像跪拜。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迟疑了片刻,腰杆挺得笔直,旁边一个日军军曹狞笑一声,手中长鞭带起一道破风声,狠狠抽在他背上。
那鞭子通体漆黑,鞭梢缀着铜刺,正是他们所谓的“驱邪鞭”,一鞭下去,老人背上立刻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破旧的棉袄。
“跪下!”军曹用蹩脚的中文吼道。
老人踉跄了一下,却依旧没有跪,反而朝着那神像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八嘎!”
刺刀寒光一闪,就要捅进老人的心窝。
强攻?
不行。
我若此刻冲出去,日寇必然会拿这数千百姓当做人质,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我的怒火在胸中翻滚,最终化为彻骨的冰冷。
我必须用我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我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块温润的玉佩,玉佩中心镂空,封存着一杆寸许长短、通体赤红的小笔。
这是我爷爷用三百根历经天雷的桃木芯,辅以无数珍材,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炼成的“千灵笔”。
此笔可书“活字”,字有其灵,能入人心,能动天地。
夜色如墨,我如一道鬼魅,避开所有哨兵,潜入了祭坛下方的地下水道。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和泥土混合的腥臭味。
我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在地上,调和着那些浸透了道门先辈血肉的腐土,将其化作最深沉的墨。
以指为笔,以血土为墨,我在这四通八达的地下水道石壁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七个大字。
“你们信的神,说过救中国人吗?”
字迹写成的瞬间,血色便隐入石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我知道,这七个字已经“活”了过来,它们会像幽灵一样,钻进每一个从这片土地上走过的人的梦里。
第二天清晨,祭坛周围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被圈禁的百姓中,有牙牙学语的孩童,在母亲怀里无意识地低声复述着:“神……救中国人吗?”有睡眼惺忪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迷茫,喃喃自语:“是啊,他……说过吗?”
这股无形的疑问,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日军的鞭子抽得更响了,却压不住那越来越响的低语。
仪式正式开始。
一个日军统帅,肥头大耳,趾高气扬地登上祭坛,展开一卷所谓的“神谕”,尖着嗓子宣读起来。
“天照大神谕示!尔等……”
他话音未落,天空骤然一暗。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高天之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行巨大的虚影,那不是神佛法相,更不是祥云瑞彩,正是我昨夜写下的七个大字!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鲜血写成,笔锋间燃起熊熊的赤色烈焰,将半个天空都映得一片血红。
全场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哗然。
“那是什么!”
“天显灵了!”
日军统帅脸色煞白,他身旁一名身穿狩衣的阴阳师脸色大变,急忙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八纮一宇,妖邪退散!净心雷!”
一道惨白色的电光自他掌心射出,直奔空中的血字而去。
然而,那雷火在即将触碰到血字的瞬间,却像是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壁垒,猛地拐了个弯,不偏不倚,狠狠劈在了那尊鎏金神像高举的右臂上!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那只手持玉清符令的鎏金手臂应声而断,带着一串火花从半空中坠落,重重地砸在祭坛上,摔得粉碎。
全场百姓都看呆了,连日军的刺刀都忘了。
他们自己的神,被自己的雷,劈断了手臂!
我脚下发力,身形如大鹏展翅,从藏身的暗处一跃而起,几个起落间,便已站在祭坛最高的一根石柱顶端。
狂风吹得我的衣袍猎猎作响。
我没有去看那些目瞪口呆的日军,而是举起右手,并指如刀,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五道血口瞬间裂开,鲜血喷涌而出。
我以掌为笔,以血为墨,对着那破碎的神像,在虚空中划下爷爷笔记中最狠、也最决绝的一道符。
“民怒为火,天不应,我自焚以照之!”
这一道符,并非向天借力,而是向人借力!
符文成型的刹那,我胸口的玉佩并没有如往常般大放光明,反而光芒一敛,吸收了四周所有的灵气,陷入了长达七息的短暂“假死”。
这是我的赌博!
我赌这朗朗乾坤,人心未死!
若万人共愤,便无需神器,也能自成焚天大阵!
一息,两息……祭坛下一片死寂。
难道我赌错了?
就在我心头一沉的瞬间,台下,那个昨天被鞭打的老农,颤颤巍巍地捡起一块碎裂的瓷碗,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掌上划开一道口子。
他用血淋淋的手指,在肮脏的土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字。
“不拜!”
这一点血色,仿佛是燎原的火星。
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衣襟上写下:“不拜!”
一个被抓来的劳工,用头撞向身边的石头,用额头流下的血,在地上写下:“不拜!”
紧接着,是商人、是妇人、是所有被压迫的中国人!
他们纷纷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在墙上、在自己的身上,写下那不屈的两个字!
千万个“不拜”,千万道血痕,如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
千万股微弱却坚韧的愿力,汇聚成一股洪流,疯狂地涌入我虚空画下的那道符文之中!
一道贯穿云层的血色光柱,以我为中心冲天而起,随后如天罚之剑,轰然斩落!
目标,正是那尊断臂的邪神像!
在凄厉的尖啸声中,鎏金神像从头到脚寸寸龟裂,最终被那股由万民怒火凝聚而成的力量,彻底焚毁成一地金色的粉末。
日军彻底溃败了,他们惊恐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劫后余生的百姓们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哭声震天。
我从石柱上飘然落下,扶起跪在最前面的那位老农,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别跪了,站起来写字。”
我转身离去,韩九娘悄无声息地跟在我身后,低声说道:“刚才,你的玉佩停转了七息。”
我点了点头,轻轻抚摸着胸口恢复了温润的玉佩:“让它歇会儿。有些力量,得让出来路,让它们自己走一遍。”
远处,山林间传来隐约的喊杀声,那支神出鬼没的东北义军已经推进到了前线。
风中,隐约能看到他们的军旗,不知是哪个读书人,用炭笔在旗帜的角落添了一行小字:“小鼓咚咚响,道士带头闯。”
而在更深的山里,一座无人问津的荒废山神庙中,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正小心翼翼地把半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鼓槌,当做高香插进了冰冷的香炉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调子,一遍又一遍。
雪原深处,我与韩九娘踏着残雪前行。
昨夜焚毁神像后,那股盘踞在山麓的邪气虽然散了那不成调的号声,那被惊醒的更庞大的邪恶,还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