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卷起纸钱的灰烬,在我眼前打着旋儿,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
韩九娘说得对,这些英灵残魄已是风中残烛,经不起半点冲击。
现在出手,等于亲手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那和那个躲在暗处的东洋杂碎有何区别?
我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眼睁睁看着周铁锤,这位当年在白山黑水间让鬼子闻风丧胆的抗联队长,此刻却像个提线木偶,麻木地抬起手,握住那支饱蘸了耻辱的毛笔。
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掏空,只剩下一具任人摆布的躯壳。
不能等了。
我悄无声息地从怀中摸出爷爷留下的那块墨玉佩,它温润的触感传来一丝清凉,让我躁动的心绪稍稍平复。
这玉佩跟了我二十年,早已与我血脉相连。
我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珠抹在玉佩边缘,随即用牙齿发力,在那血珠浸染之处,硬生生啃下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屑。
玉屑离体的瞬间,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仿佛一丝神魂被抽离。
我不敢耽搁,趁着夜色掩护,身形如狸猫般从槐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几个闪转,我已经来到周铁锤的墓碑之后。
我将那片沾着我心血的玉屑,小心翼翼地嵌入墓碑底座的石缝中,再用坟土掩好。
做完这一切,我迅速退回树顶,心脏砰砰狂跳。
玉佩能录“真实遗愿”,我的血是引子,只要周铁锤的真魂还有一丝尚存,玉佩就能像一块磁石,吸附住他不屈的意志,将其烙印下来。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子时一过,阴风渐歇,那些僵硬的人影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后,便如融化的雪般,缓缓沉入地下。
坟场恢复了死寂,只有那些墨迹未干的“归顺书”,在月光下泛着刺眼的白。
次日黄昏,我按照计划行事。
我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反而将爷爷传下的几道破煞符随意地丢在山路之上。
这种符箓手法中正平和,却又带着一股关外特有的煞气,对于那些精通此道的东洋阴阳师来说,就像是黑夜中的一盏明灯,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身后就传来了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我回头瞥了一眼,一个身穿藏青色狩衣,脚踩木屐的矮小男人正紧追不舍,他手中托着一个罗盘,脸上带着猎人发现猎物般的狞笑。
来了!
我脚下发力,故意装出慌不择路的样子,朝着西南方向的密林深处狂奔。
那里有一口废弃了近百年的枯井,井口被藤蔓遮蔽,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
而井壁之内,则被我爷爷当年云游时,刻满了用以镇压一方邪祟的符文。
那个阴阳师把操控中枢设在这里,真是自寻死路。
我算准距离,在井口前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副灵力耗尽的狼狈模样。
那阴阳师果然上当,他缓步走来,脸上满是轻蔑:“支那的方士,就这点本事吗?你的气息很特别,把你抓回去,一定能从你的魂魄里提炼出很有趣的东西。”
他叽里呱啦地说着,双手已经开始结印。
随着他低沉的咒语声,枯井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井底传来嗡嗡的共鸣声。
他面前的空地上,一面由黑气构成的镜子缓缓成型,镜面波光流转,隐约能看到无数痛苦挣扎的面孔。
“通冥镜”!就是现在!
在他全神贯注催动法镜,准备将我一举擒拿的瞬间,我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哪还有半点力竭的模样!
我右手一扬,一枚早已准备好的铜钱脱手而出。
这铜钱上,不仅缠着我从周铁锤衣冠冢里偷挖出的一小片血衣碎布,更被我用朱砂写满了刚猛的破邪咒!
“敕!”
铜钱化作一道红光,精准无误地射入“通冥镜”的镜心!
与此同时,我催动胸口的玉佩,将爷爷藏于其中,用以护我周全的那一缕残识彻底激发!
一道苍老而雄浑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直接在井底,在所有被拘禁的魂魄耳边炸响:“老周!还记得咱俩在靰鞡草堆里,分最后一个窝头吗?你小子,半拉都舍不得吃,非要留给你娘!”
话音刚落,那面“通冥镜”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布满裂纹,轰然炸碎!
井底深处,猛然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吼叫!
那是周铁锤被压制到极致的真魂,在往日誓言的召唤下,终于挣脱了束缚!
那阴阳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连连后退,口中鲜血狂喷。
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纵身攀上井沿,以指血混合着脚下的黄沙,在地面上飞快地刻画起来。
笔走龙蛇,一个繁复而古奥的阵法瞬间成型。
“逆契返照,以谎为镜,着!”
阵法亮起一道微光,并未攻向那阴阳师,而是如水波般扫过他的身体。
他先是一愣,随即双目圆睁,瞳孔中流下两行血泪,整个人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轰然倒地。
他看见了,通过这个阵法,他看到了自己谎言的代价。
他看到在日本的家乡,他最敬爱的祖母,因为无钱治病,被家族当作“无用之人”放弃。
她的骨灰坛,没有被供奉进神社,而是被当作填充祭品的材料,在为所谓“皇灵”祈福的仪式上,与无数杂物一同焚烧!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家族荣耀”,他为之卖命的“大义”,原来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背叛和谎言!
人心最恐惧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发现自己坚守的一切,都毫无价值,甚至是对血脉亲情的践踏。
“啊——!我不该来!我不该来这里!”他疯了,状若癫狂地撕扯着自己身上的狩衣,将那些记载着阴毒法术的符册撕得粉碎。
他的道心,已然崩溃。
随着他的崩溃,笼罩在整个乱坟岗的无形枷锁,彻底解除了。
三天后,清晨的阳光洒在奉天郊外的这片坟场上。
上百座烈士碑前,那些屈辱的“归顺书”早已化为灰烬。
取而代之的,是墓碑上用刺刀,用石块,用一切能找到的坚硬之物,刻下的崭新字迹。
“老子周铁锤,宁死不降!”
“头可断,血可流,字,不能签!”
“狗日的,再跟爷爷打三百回合!”
一行行,一句句,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顶天立地的豪气。
韩九娘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用粗布包裹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老旧的黄铜怀表,表壳上满是划痕。
我认得,这是周铁锤的遗物。
我打开表盖,只见内侧,多了一行用指甲划出的小字:“告诉俺娘,儿没丢人。”
我紧紧握住怀表,胸口的玉佩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着这片土地上不灭的忠魂。
远处,山林之中,晨雾尚未散尽,一支戴着狗皮帽子的队伍正在默默集结。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每个人的眼神都亮得惊人。
为首的汉子从背后解下一支锈迹斑斑的军号,凑到嘴边,鼓足了腮帮子。
“呜——”
第一个音符,干涩,嘶哑,甚至有些不成调。
可就在这不成调的号声响起的瞬间,风过林梢,卷起漫山遍野的松涛,竟像是千军万马的鼓点,在沉寂了多年之后,终于再次应和。
我收起怀表,看向北方。
那个癫狂的阴阳师在彻底崩溃前,曾断断续续地嘶吼着一句话:“根……他们的目标是根……在龙脉的源头……”
他说的不是“我不该来中国”,而是“我不该来这里”。
这片白山黑水,这片埋葬了无数忠骨的土地深处,究竟藏着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一股比冬日寒风更加刺骨的凉意,顺着我的脊背,悄然爬了上来。
那不成调的号声仍在继续,而我却仿佛听到,在那遥远的长白山麓深处,正有某种更加庞大、也更加邪恶的东西,在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