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之后,狄仁杰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原有的节奏,但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他办公桌的角落,多了一份关于“李元芳”的初步调查报告。
资料少得可怜,只有最基本的户籍信息——孤儿,自幼在城郊的福利院长大,成年后搬离,履历一片空白,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社保记录,像一抹游荡在社会边缘的幽灵。
照片是多年前的身份证照,上面的少年眼神怯懦,与那晚树下那个目光执拗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更重要的是,没有曾泰所猜测的任何犯罪记录,甚至连交通违章都没有。
这份过于“干净”的档案,反而加深了狄仁杰的疑虑。
他习惯于掌控局面,习惯于洞悉一切,而李元芳的存在,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扰乱了他固有的秩序感。
他开始更留意周围。
有时是在下班途中,有时是在外出调查案子的间隙,他总能不经意地,在那个年轻人可能出现的角落,捕捉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李元芳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但也从不靠近,总是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安静的守护灵。
狄仁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没有驱赶,没有质问。
他在观察,在等待。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判断这个年轻人的意图,以及他背后可能隐藏的秘密。
这天下午,狄仁杰需要去城西调查一桩经济纠纷案的关联企业。地点相对偏僻,需要经过一段人烟稀少的旧工业区道路。
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狄仁杰驾驶着黑色的公务车,平稳地行驶在湿滑的路面上。
车载广播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乐,但他眼角的余光,却通过后视镜,注意到了那辆始终保持着固定距离的旧摩托车,以及车上那个穿着深色雨衣的瘦削身影。
他果然跟来了。
狄仁杰面色不变,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在一个岔路口,他原本应该直行,却突然打转向灯,拐进了一条更为狭窄、废弃厂房林立的支路。
后视镜里,那辆摩托车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来。
狄仁杰的车速不快,仿佛在寻找门牌号。雨刷器有规律地刮擦着挡风玻璃上的水痕。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两侧斑驳的厂房围墙和空无一人的街道。
就在经过一个岔巷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毫无预兆地从岔巷里冲出,速度快得惊人,直直地朝着狄仁杰的车身侧撞来!
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狄仁杰瞳孔微缩,反应极快地猛打方向盘,同时踩死刹车。
巨大的惯性让车身失控地打横,险之又险地与那辆面包车擦身而过,车尾重重地扫在路边的隔离墩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安全气囊没有弹出,但巨大的冲击力依然让狄仁杰的身体剧烈晃动,胸口被安全带勒得一阵发闷。
那辆面包车一击不中,毫不迟疑,引擎咆哮着,再次调整方向,显然目的明确,就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狄仁杰迅速挂上倒挡,试图摆脱困境,但对方的速度更快,庞大的车身已经封堵了他大部分退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后方疾驰而至!
是李元芳的摩托车。
他扔开了雨衣,摩托车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丝毫不避让地直接撞向了面包车的驾驶座侧门!
“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摩托车的零件四散飞溅,李元芳的身影在碰撞的瞬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被抛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那辆面包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杀式撞击搞得措手不及,车门凹陷,驾驶室里的人似乎也受了伤,车辆失控地歪斜着撞上了另一侧的围墙,熄火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面包车副驾驶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跳下车,看了一眼撞毁的摩托车和倒在地上的李元芳,又看了一眼狄仁杰那辆受损但显然还能动的车,骂了一句,似乎权衡了一下,最终没有选择继续纠缠,而是扶起驾驶室里晕头转向的同伙,两人踉跄着迅速消失在了厂房深处。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丝落在狄仁杰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寒意。
他迅速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大步走向那个倒在雨水中,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脚步依旧沉稳,但若细看,会发现他的步伐比平时更快,更急。
李元芳趴在地上,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额角有鲜血混着雨水淌下,染红了他苍白的脸颊。
他的外套在摩擦中破损,露出底下瘦削的肩胛骨轮廓。听到脚步声靠近,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黑软的发丝滑落,流过他因痛楚而显得有些湿润的眼睛。
那双异于常人的瞳眸在灰暗的天光下,颜色更深了,像两潭不见底的深泉。
他看到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用手撑起身体,却又无力地跌了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狄仁杰在他身边蹲下,没有立刻去扶他,目光先是从他流血的额角,快速扫过全身,确认没有更严重的外伤和骨折迹象。
他的视线在李元芳因为湿透而紧贴头皮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那里,原本极力隐藏的,一对毛茸茸的、深褐色的、类似犬科动物的耳朵,此刻正无力地耷拉着,微微颤动。
李元芳注意到他的目光,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恐和绝望,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抬手捂住耳朵,却因为脱力而做不到,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偏过头去,仿佛等待最终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厌恶、恐惧或者质疑并没有到来。
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托住了他的后颈和肩膀。
“别动。”
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既没有对非人特征的惊讶,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慌乱。仿佛眼前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伤者。
李元芳愕然地睁开眼,撞进狄仁杰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他害怕看到的异样神色,只有纯粹的审视和……一种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狄仁杰的另一只手已经拿出手机,快速而清晰地拨通了电话:
“曾泰,是我。在城西旧工业区三号路发生袭击,对方两人,驾驶一辆灰色面包车,车牌疑似遮挡,已弃车逃逸。我没事,但有一名见义勇为者受伤,需要救护车。立刻派人封锁现场,调查面包车来源。”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完情况,收起手机。
然后,他脱下自己那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大衣,动作利落地披在了李元芳瑟瑟发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包括那对异常敏感的耳朵,都严实地裹了起来。
大衣上还残留着狄仁杰的体温,以及一种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木般的气息,瞬间将冰冷的雨水和彻骨的寒意隔绝在外。
李元芳彻底僵住了,他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狄仁杰近在咫尺的脸。
雨水顺着狄仁杰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的头发也被打湿了,几缕黑发贴在额前,让他平日里过于严肃的神情柔和了些许,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为什么跟着我。”狄仁杰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清晰。
李元芳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微弱而沙哑:“……保护您。”
“为什么保护我。”狄仁杰继续问,目光锁住他,不容他回避。
李元芳垂下眼睫,雨水顺着长长的睫毛滴落,像泪水。
他沉默了几秒,才用更轻、却异常认真的声音说:“您……是好人。您在查的案子,牵扯到……不好的东西。他们,会对您不利。”
他有些笨拙,但语气里的笃定和关切却无比真实。
狄仁杰看着他,看着这个身份成谜、拥有非人特征的年轻人,为了一个近乎偏执的“保护”念头,不惜以命相搏。
那晚在树下看到的,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坚定与仰慕,在此刻有了更具体的解释。
远处传来了警笛和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狄仁杰没有再追问。
他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直接穿过李元芳的膝弯和后背,用一个标准的公主抱,将那个轻得有些过分的身体稳稳地抱了起来。
李元芳惊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狄仁杰胸前的衣襟,整个人都缩在了那件带着体温的大衣里,耳朵在布料下敏感地抖动了一下,脸颊无法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他从未与人如此贴近过,尤其是……与他仰望如神明般的狄仁杰。
狄仁杰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或者说是并不在意。他抱着他,步履稳健地走向路边安全的地带,避开地上的积水和碎片。
“你的名字。”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虽然是问句,语气却已是肯定,“李元芳。”
李元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讶,随即又化为一种了然。是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是。”
救护车和警车相继赶到,刺目的灯光划破雨幕。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了过来。
在将李元芳交给医护人员之前,狄仁杰微微俯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耳朵,藏好。”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李元芳的心却因为这句话和那靠近的气息而剧烈跳动起来,一股混合着酸涩与温暖的激流冲撞着他的胸腔。
他紧紧抓着身上那件属于狄仁杰的大衣边缘,用力点了点头。
狄仁杰直起身,看着医护人员将李元芳安置在担架上,抬上救护车。
他的目光与李元芳回望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那年轻人眼中的恐惧和绝望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接纳后的、近乎虔诚的依赖与明亮。
雨势渐小,天空依旧阴沉。
狄仁杰转身,走向正在勘察现场的曾泰,他的大衣不见了,只穿着单薄的西装,肩头被雨水浸透,勾勒出挺拔而坚实的背部线条。
“怀英兄,你……”曾泰看到他,迎了上来,目光里带着担忧和询问。
“我没事。”狄仁杰打断他,目光扫过那辆撞毁的面包车和摩托车残骸,眼神锐利,“重点查这辆面包车,还有最近所有与目标案件相关的异常资金流动和人员往来。”
他的声音冷静如常,仿佛刚才那场生死危机和那个奇特的年轻人,都只是调查过程中一个需要被分析和处理的环节。
李元芳。
他在心里再次默念这个名字。
看来,需要重新评估了。
救护车鸣笛远去,载着那个秘密,也载着一段刚刚正式开启的、不可预测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