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校场残旗在风中轻晃。陈砚站在高台边缘,指尖抚过浑天仪齿轮的凹槽,蓝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问:“热气球可备好了?”
“三具已充气,硫磺松脂配比按您昨日所定。”章邯立于身后半步,声音压得极低,“风向偏北,若此刻升空,或能飘至楚营上空。”
陈砚点头,将一块沾血的麻布角从袖中取出,递过去。“这是冯去疾府奴的标记,混在死士遗物里。你派人把它缝进传单竹筒内侧——让项羽亲眼看见,秦军连一个逃奴都不放过。”
章邯接过布片,未多言,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东天微亮。三道黑影自秦营后方缓缓升起,裹着浓烟与热气,浮于低空。那是用云姜改良过的热气球,外皮以油浸牛皮拼接,下方悬着竹篮,内置陶罐燃烧松脂。每具绳索末端皆绑有密封竹筒,内藏百张传单。
陈砚立于高地了望台,目视气球随风北移。第一具偏离轨迹,坠入荒野;第二具被乱流撕裂,半空解体;唯有第三具稳稳越过楚军前哨,在敌营上空炸开竹筒,纸片如雪纷落。
传单上画着一座墓碑,碑文清晰:**“楚柱国项梁之墓,葬于荥阳北三十里,秦皇亲立。”** 碑侧小字,笔迹仿自宫廷文书,写着“逆楚余孽,暴骨荒野,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绳索暗处,一片泛黄竹简随风轻摆——正是《楚辞·国殇》残页,墨迹苍劲,确为项燕亲书。
楚营帅帐内,项羽正擦拭盘龙戟。一名斥候冲入,手中捏着一张传单。
“大将军,天上落下的……说是您祖父立的碑。”
项羽冷笑,一把夺过,扫了一眼,脸色骤变。他猛地抬头:“谁准他们动我祖坟?!”
话音未落,亲兵又报:“热气球残骸落在西坡,绳子上挂着东西,像是……一首诗。”
“拿进来!”
片刻后,那片竹简呈上。项羽伸手触字,指腹摩挲着熟悉的笔锋,胸口起伏。他忽然抬手揉眼,指尖沾了湿意——右眼已渗出血丝。
昨夜暴食后强行催发透视之力,此刻旧伤复发。可就在剧痛刺穿颅骨的一瞬,他竟透过血雾,看清了竹简背面一行极细小的刻痕:
**“燕死非命,梁冤难雪,孙当复楚。”**
不是伪造。
是祖父绝笔。
“烧了!”他怒吼,将传单掷入火盆,“全军集结!今夜袭营,我要亲手劈开胡亥的头颅!”
帐外号角长鸣。
同一时刻,秦军主营。
“影密卫回报,楚军调动频繁,骑兵已开始喂马束甲。”章邯走进帐中,铠甲未卸,“他们捡到了带血布条,有人认出是冯府印记。”
陈砚端坐案前,正用匕首在竹简上刻写阵型图。闻言抬眼:“那就让他们来。”
“连环弩已布于外围三里,按‘品’字设伏,箭道交叉。铁蒺藜埋至两尺深,绊索连地钉,专断马腿。”
“鼓手呢?”
“每组三人,听令击鼓,节奏由慢到急,三轮齐射后换位。”
陈砚放下匕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铃,轻轻一摇。铃声清脆,却无回音。
“这是从死士身上搜出的联络器,遇震则响,但只对特定频率有反应。冯去疾用它调兵,今晚,我们替他敲一次钟。”
章邯皱眉:“若楚军只是佯攻?”
“不会。”陈砚站起身,走到沙盘前,“项羽看到‘项梁墓’,又见祖父遗书,情绪必乱。他越是愤怒,越会认定这是羞辱,而非陷阱。而愤怒的人,从来不信阴谋。”
他手指划过沙盘上的废弃营寨。“就在这里。他们会选这条路突进——地势平,适合骑兵冲锋,且看似防御薄弱。可正因为如此,才最危险。”
章邯凝视沙盘良久,终于抱拳:“末将领命。”
入夜,月隐云层。
楚军悄然出动,五千精骑分三路逼近秦营。项羽亲自率主力走中路,乌骓马踏地无声,盘龙戟横于鞍前。
距目标两里时,前锋百夫长勒马示意:前方草丛有异样反光。
“是铁刺。”副将低语,“秦军设了障。”
“绕过去。”项羽咬牙,“速度不减。”
队伍改道东侧洼地,行不过百步,战马接连嘶鸣摔倒——绊索藏于草下,连环触发,数十人滚落泥中。
就在此时,鼓声突起。
三记短响,接着是急促连击。
刹那间,黑暗中亮起无数火星——连环弩机启动,箭矢破空而出,尾部拖着细绳,如雨倾泻。
第一波覆盖正面,第二波斜射侧翼,第三波自高台落下,形成天罗地网。
楚军阵型大乱。有人举盾格挡,可弩箭力道极强,穿透皮甲直贯胸膛。倒地者尚未断气,又被后续乱马踩踏。
一名百夫长胸前中箭,挣扎拔出,借火光一看,瞳孔骤缩——箭尾刻着一道火焰纹,下方还有极小的阴文印痕。
他认得这标记。
三年前,他在邯郸替赵高押运一批兵器,每支箭杆都烙着同样的火纹。
“赵……”他张口欲呼,血涌满喉,栽倒在地。
战场中央,章邯立于高坡,手持令旗,冷静调度。见敌军溃退,立即下令收弩,放烟为号。
不多时,影密卫押着两名俘虏归来,皆为楚军斥候,身上搜出私盐账册与密信残片。
陈砚亲自审问。
“谁给你们的进攻路线?”
一人闭口不答。
另一人冷笑:“你以为项将军不知你们有埋伏?他是要逼你把底牌全亮出来!”
陈砚不动声色,挥手命人将其带下。转头对章邯说:“把缴获的箭矢全部登记造册,一支都不能少。尤其是带火纹的,单独封存。”
“您怀疑赵高给楚军供了武器?”
“不是怀疑。”陈砚从怀中取出那枚铜铃,“冯去疾用九宫格控死士,赵高用火纹记私兵。这两支箭,一支来自北疆刑徒军,一支出自楚军前锋——标记相同,批次一致。说明早在三年前,他们就在联手做一件事:让秦军的敌人,用秦军造的兵器打仗。”
章邯眼神一沉。
“更巧的是,这批箭的监造官,正是赵高表弟,现任少府监丞。”
帐外风起,吹动帘幕。一名小校快步进来,呈上一只染血的箭囊。
“从那名百夫长尸体旁找到的,里面只剩一支箭,尾部火纹最完整。”
陈砚接过,细细查看。突然,他注意到箭杆内侧有一道极细的刻线——不是制式标记,而是人为划出的符号,形似半个“姜”字。
和校场那块麻布上的烙印,完全吻合。
他缓缓将箭放入案上竹匣,盖上盖子。
“明日,放出消息:秦军截获楚军密信,内载‘赵高助楚伐秦’全文。同时,将这支箭送往咸阳,交韩谈亲手呈递。”
章邯低声道:“若赵高否认呢?”
“他不会。”陈砚起身,走向帐外,“因为他知道,只要我说有,就一定有。而现在,我不仅要让他背上通敌的罪名,还要让他亲手点燃反秦的烽火。”
远处战场,余火未熄。几具热气球残骸仍在冒烟,其中一具的绳索断裂处,那片《国殇》残页已被风吹至角落,半掩于灰烬之中。
陈砚站在营门,望着漆黑的旷野。
忽然,他抬起右手,轻轻握了握剑柄。
剑未出鞘,但他感觉到,刃口有些涩滞——白日杀敌时溅上的血,已在鞘内干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