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指尖在浑天仪齿轮边缘停了半息,蓝光映在他袖口的玄纹上,一闪即灭。他刚合上竹简,便听影密卫低声禀报:“长城校场已备,司马欣拒交兵符,称祖制不可违。”
他没有抬头,只将匕首从掌心抽出,血珠顺着刃口滑落,滴进仪器底部的小槽。齿轮微微一震,墙面上浮现出十道虚线,分列左右,中间一道红线横贯而过。
半个时辰前,他还站在咸阳宫阁楼,看着渭水码头的火光渐次熄灭。如今马车已停在校场外,风里带着沙砾与铁锈的气息。他抬步下车,甲胄声由远及近——章邯已在辕门外等候,断岳未出鞘,却已压住全场躁动。
校场中央,三十万囚徒军按旧编制列阵,黑压压一片,如同被铁链串起的石像。司马欣立于高台,鹰目低垂,手中兵符紧握,指节泛白。他身后站着十名都尉,皆是旧部亲信,目光扫过新编军旗时,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陈砚缓步登台,未带仪仗,只腰间革带挂着浑天仪。他站定后,抽出佩剑,剑锋朝下,在司马欣面前划出一道弧线。
“旧制养痈。”他说,“今日裂十部,各部万人,互不统属,直属郎中令调遣。你若不愿交符,这旗,我亲自斩了。”
司马欣瞳孔一缩。话音未落,陈砚已挥剑劈下。帅旗应声断裂,旗杆砸地时激起一圈尘土。全场死寂。
章邯立刻下令整编。十面新军旗依次升起,分别绣着“骁、锐、勇、烈、毅、战、胜、决、断、驱”十个大字。士兵们按身高、体能重新分队,影密卫持册点名,逐一核对身份。
起初秩序井然。直到第三轮点验完毕,章邯忽然抬手示意暂停。
“左三部,脱甲检查。”
一名百夫长愣住:“为何?”
“照做。”章邯声音不高,但手已按在断岳柄上。
那人迟疑片刻,解开外袍。肩胛处赫然露出半阙《国殇》刺青,墨色泛绿,在日光下隐隐发亮。还未等反应,其余九部中接连有人撕开战袍——百余名士兵同时袒露胸口,绿光连成一片,如夜雾弥漫。
陈砚站在高台边缘,目光扫过那些刺青。诗句排列整齐,却非寻常装饰。他取出随身竹简,迅速记下几组位置编号,又悄悄用匕首划破手掌,将血抹入浑天仪缝隙。
蓝光再度浮现,投影墙上显出一张人体图谱。他对照刺青分布,发现其排列暗合某种阵法轨迹——不是赵高惯用的棋局式布局,更像……钟鼎铭文。
章邯已逼近最近一名死士。他一把扯开对方衣领,露出脖颈后方一块方形刺青:九格纵横,中央一点凸起,纹路古拙。
“这图案……”章邯眼神骤冷。
陈砚点头:“去取冯去疾书房那九口甬钟的拓片。”
不多时,影密卫送来卷轴。章邯亲手展开,逐一对比。当看到第七口钟底的铭文时,他猛地合上纸页。
“完全一致。”
台下,死士们依旧沉默,双手垂于身侧,仿佛等待号令。陈砚缓缓走下台阶,走到一名死士面前。此人年纪不过三十,脸上有道旧疤,眼神却空洞得不像活人。
“谁给你们刻的?”他问。
无人回答。
他又问:“你们听谁的命令?”
依旧无声。
章邯突然抬剑,剑尖轻挑其中一人喉结。那人喉头滚动,终于挤出一个字:
“钟。”
陈砚回头,看向章邯。后者点头,示意确为真言。
他当即下令封锁四门,禁绝出入。同时命影密卫搜查所有参与整编的军官营帐,重点排查与冯去疾有过往来的人员。
司马欣此时欲退,却被两名影密卫拦住去路。他脸色铁青,却未反抗,只低声说:“此事与我无关。”
“你不必有关。”陈砚站在校场中央,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只要你不听令,就是敌人。”
他转向章邯:“冯去疾每月初三放灯渭水,实为传递暗语。九口钟对应九代先王,而这九宫格……是他私养死士的标记。他们本不该出现在囚徒军中。”
章邯沉声道:“除非,他早就在刑徒名录里动手脚。每批充军之人,都有他的眼线混入。”
“不止如此。”陈砚眯起眼,“这些刺青用的是骊山陵采出的陨石粉,遇阴气发光。昨夜无月,今日云厚,它们却提前显形——说明有人催动了信号。”
他取出浑天仪,调整齿轮,将九宫格图案投射至墙面,再叠加甬钟铭文。两者严丝合缝,连磨损痕迹都吻合。
“这不是赵高的手笔。”他说,“是冯去疾自己培植的私兵。他借囚徒军掩人耳目,等的就是今天这种混乱时机。”
章邯握紧断岳:“是否立即收网?”
陈砚摇头:“不行。这些人只是棋子,背后还有联络网。若现在动手,只会逼他藏得更深。”
他望向远处营帐,那里曾是司马欣的指挥所。现在已被影密卫接管。一名小校匆匆跑来,递上一份名单。
“查到了。”他说,“过去三年,共有七批刑徒经冯去疾签批转入北疆,总数一万两千三百余人。其中八百二十六人,籍贯标注为‘无考’。”
章邯接过名单,快速浏览。突然,他手指一顿。
“这些人……全被编入今日哗变的十个新部。”
陈砚冷笑:“所以他不怕我们拆解旧军。因为他知道,新军才是他真正的力量。”
风势渐强,吹动残破的帅旗。沙尘掠过地面,卷起几片碎布。陈砚蹲下身,拾起一块沾血的麻布角,上面隐约有个“姜”字烙印——这是冯去疾府中奴仆的标识。
他不动声色地将布片收入袖中。
章邯低声道:“要不要试探一下?放出假消息,说要彻查死士来源,看他会不会连夜召人。”
“不必。”陈砚站起身,“他已经知道了。刚才那个‘钟’字,就是提醒同伙暴露的信号。他会等,等我们先动。”
他抬头看天。云层厚重,不见日影。校场四周灯火次第点亮,映照着死士们僵立的身影。
“让他们站着。”他说,“一个也不准动。我要让所有人看见,什么叫‘未发之祸’。”
章邯抱拳领命,转身布置岗哨。陈砚则回到高台,取出竹简,开始绘制新的兵力部署图。他在“冯去疾”三字外围画了个圈,又在其府邸、渭水灯会、九口钟之间连上线。
最后,他在图下方写了一行小字:“死士非死,乃待鸣钟。”
浑天仪的蓝光仍在墙上流转,映出尚未破解的密道轮廓。风穿过断裂的旗杆,发出低哑的呜响。
陈砚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节奏平稳,如同晨会前的自定心律。
他的目光落在校场尽头的一座废弃了望塔上。塔窗内,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手里抱着一口小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