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片边缘在袖中摩挲着指尖,陈砚步入偏殿时未作停顿。
晨光自门隙斜切而入,照在药案一角,云姜已候于侧,银针匣开,三枚细针并列,针尾微颤。
他坐下,伸出手臂,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旧痕。云姜垂目搭脉,指腹轻压寸口,忽觉袖中陶片断口微露,与昨夜南渠所见信标残件形制一致。她指尖一顿,旋即如常换针,借药囊翻转之机,将一卷微型竹简塞入夹层。
陈砚不动声色,任她施针完毕,才开口:“昨夜观星台浑天仪有异响,你去查一查。”
云姜收针入匣,应声退下。
待她离去,陈砚取出竹简,仅寸许长,展开需以炭火微烘。竹面显出残图一角,线条细如发丝,标注“九齿非终钥,心火需双引”。他凝视良久,取来韩姬所制九齿齿轮,置于案上,以炭条描摹内部暗槽。槽道呈双螺旋,中心孔可嵌陨铁芯,与残图所示结构吻合。他将陨铁芯插入,齿轮微震,发出极低嗡鸣,频率与南渠脉冲相近。
他唤来韩姬。
“修观星台浑天仪。”陈砚将齿轮递出,“铜环底部加共振簧片,设双频捕获,一旦接收到子时三刻的脉冲,记录波形与来向。”
韩姬接过,指尖抚过齿轮边缘:“若他们察觉?”
“正要他们察觉。”陈砚将残图卷起,收入袖中,“信号源若回应,必带标识。我们只需分辨,是警告,还是试探。”
韩姬点头退下。
午后,工官司呈上《郡县工器改良案》。陈砚执朱笔批阅,在“机关术用于农耕水利”条下加注:“机关之用,贵在利民,非止于战。”字迹清晰,无修饰。
他命云姜誊抄此奏章,送交工官司备案。
云姜接过竹简,目光在批注处停留片刻,未语,转身离去。
当夜,子时三刻。
陈砚独登观星台,未带浑天仪,只立于铜环旁。韩姬已在,低声禀报:“簧片震颤一次,持续七息,波形双峰,与南渠主频相似,但多出一段高频震荡。”
陈砚取来记录竹片,对比前日数据。主频脉冲为单峰,代表墨家正统指令;而双峰波形,曾在韩姬破译的鲁班锁残图中标注为“异议支派”专用信号,仅用于对非敌非友目标的初步接触。
“双峰。”他低声重复,“不是阻断,不是攻击,是回应。”
陈砚在殿内踱步,心中盘算着与‘守非攻者’传信人见面的风险与收益。虽此举可能招致钜子的猜忌甚至敌意,但若能争取到‘守非攻者’这一温和派力量,或可分化墨家强硬势力,为秦推行利民之政争取喘息之机。更重要的是,若“守非攻者”真愿对话,则墨家内部已有裂隙,此隙便是可乘之机。一番权衡后,他坚定了与“守非攻者”接触的决心。
韩姬道:“他们收到了奏章批注。”
陈砚未答,只将袖中陶片取出,置于铜环边缘。片刻后,陶片断口泛出淡淡青光,转瞬即灭。
他收回陶片,触感微温。
次日辰时,云姜入殿诊脉。陈砚未伸手,只将昨夜记录的双峰波形竹片推至案前。
云姜目光扫过,瞳孔微缩。
“你认得这个?”陈砚问。
她未抬头:“是‘守非攻者’的暗码。他们不认同钜子对秦的全面敌视,认为若君主行兼爱之政,可谈共存。”
“守非攻者?”陈砚轻敲案几,“他们有多少人?”
“不知。”云姜声音低,“但此信号能绕过主网直抵观星台,说明他们在传信系统中有节点。”
陈砚点头:“你昨日誊抄的奏章,是我给他们的回应。”
云姜抬眼:“你不怕这是陷阱?”
“怕。”陈砚将竹片收回,“但若连信号都不敢接,就永远不知他们想什么。”
云姜沉默片刻,从药囊取出一枚铜绿小片,形如“墨”字初文,置于案上:“这是‘天志烙印’的母模。他们用它标记可教化者。南市痊愈者舌底纹路,由此而来。”
陈砚拾起,铜片边缘锋利:“他们选人,不是救人。”
“是。”云姜收回母模,“但如今,有人开始质疑——若秦政真能利民,为何不可共治?”
陈砚盯着她:“你也是‘天志者’,为何传这残图?”
云姜垂手:“残图不是我给的。是昨夜我在冷宫井道调试传信管时,发现它卡在齿轮缝隙中。有人故意留下。”
“谁?”
“不知。”她抬眼,“但能接触井道核心节点的,不超过五人。其中三人效忠钜子,两人……立场未明。”
陈砚冷笑:“有人想破局。”
云姜未否认。
三日后,韩姬回报:观星台簧片再捕获一次双峰脉冲,持续五息,方向指向南渠与骊山副道交汇处。更异者,脉冲后附一段极短编码,仅三字符,以郑国渠水纹为基,夹层藏九宫格密文。冷宫井道节点自上次异常后,已恢复正常,暂未发现其他异常波动。
陈砚以浑天仪铜环投影破解,显出“可谈”二字。
他召来云姜,将竹片递出:“告诉他们,我想见‘守非攻者’的传信人。地点,由他们定。”
云姜接过,指尖微颤:“若钜子知晓?”
“那就说明,他们内部已无法封锁消息。”陈砚将陶片按在案上,“七齿为锁,九齿为钥,双引为桥。他们若不愿桥通,自会切断信号。若信号不断,便是默许。”
云姜将竹片收入袖中,转身欲走。
“等等。”陈砚忽然开口,“你父亲留下的鲁班锁,七齿为吕党密钥。你改水车用九齿,早已背弃旧主。如今,你也在选边。”
云姜脚步未停,只低声回:“我从未站在任何一边。我只问,谁真能止战。”
她离去。
当夜,待到子时三刻,陈砚再登观星台。
韩姬守于铜环旁,记录簧片震颤。脉冲如期而至,双峰,七息,方向未变。但此次,共振后铜环底部微微发烫,韩姬拆开检查,发现簧片边缘多出一道刻痕,极细,呈波纹状。
她取来放大铜镜,辨出刻痕为数字:“七”。
“七……”她喃喃,“又是七。”
陈砚闻讯赶来,接过铜片细看。刻痕非工具所刻,似由高频震动自行形成,与陶片断齿印的波纹行军特征一致。
“这不是回应。”他低声说,“是坐标。”
韩姬问:“何处?”
“南渠第七节点,或骊山副道第七交汇口。”陈砚将铜片收入袖中,“他们要我去找。”
韩姬提醒:“可能是陷阱。”
“当然。”陈砚将浑天仪合拢,“但陷阱也是信号。若他们想杀我,不必费此周章。”
他转身欲下台。
“王上。”韩姬忽然开口,“云姜今晨未入殿,药案空置。”
陈砚脚步一顿。
“她去了冷宫井道,巳时入,未出。”
陈砚未语,只将袖中陶片握紧。片刻后,他下令:“调丙三部影卒,暗伏南渠第七节点。不许现身,不许交手,只记来人特征。”
韩姬应命。
陈砚重登观星台,取来空白竹简,炭笔轻落:
“墨家非铁板一块。天志者疑,异议者动。利民之政,或为破局之钥。”
他吹熄烛火,袖中陶片微温。
宫道深处,云姜立于冷宫井边,掌心一枚九齿齿轮缓缓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