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喧哗散得干净,大殿外石阶空落,唯余两列甲士静立如桩。陈砚没走正门,拐进东侧偏廊,脚步未停,只低声一句:“跟紧赵高的人。”
韩谈应声落后半步,袖中手已捏紧一枚铜牌——影密卫旧令,仅存三面,他掌这面最久。
陈砚进了密室,未点灯。窗外斜照进来,落在墙角一只青铜浑天仪上,光斑缓缓爬过刻度。他坐到案前,抽出空白竹简,提笔写下“赵高”二字,又在旁边画了一道竖线,分出左右两栏。左写“动作”,右写“意图”。
韩谈进门,低声:“赵高心腹寅时三刻出宫,持令至城南郑氏铁坊。未报工部,也未走官道,绕行渭水旧渠。”
陈砚笔尖一顿,没抬头:“郑氏铁坊,谁在管?”
“郑七,原骊山刑徒,专熔劣铁。三年前因私铸兵器被削籍,后不知何故复业,坊中工匠皆哑者。”
“哑?”陈砚轻哼,“嘴不说话,耳朵可听。赵高要的不是人,是死口。”
他搁下笔,指尖敲了三下案沿,节奏与早朝拍案相同,但缓了一拍。这一拍,是等韩谈回话。
“已派老九进去。”韩谈道,“他原是郑七同牢,脸上有疤,易容方便。”
“好。”陈砚点头,“盯住进出之物。若见黑石,不论大小,记下形状、重量、去向。不取,不扰,只报。”
韩谈迟疑:“若他们真挖出陨铁……”
“那就让他们挖。”陈砚打断,“咱们不拦,不惊,只看。看谁接,看谁运,看谁埋。”
他站起身,走到浑天仪前,拨动外环一圈,星轨微响。这仪器早被他改过,内层刻的是咸阳地下暗渠图,而非天象。
“赵高要造谣,得有由头。陨铁现世,荧惑守心,百姓怕天罚。可天罚谁?他不会说他自己。”
韩谈明白了:“他要说是您。”
“对。”陈砚冷笑,“胡亥窃位,天降灾铁。铁在谁地,谁就是逆主。他只要把陨铁埋进我旧封地,再放风出去,三日之内,民间必乱。”
“那咱们怎么办?”
“反放。”陈砚坐回案前,另取一简,“你找几个嘴快的,混进市井酒肆,说宫中天官夜观,称陨铁非灾,乃镇国之器,唯有真主可掌。谁若私藏,反遭天火焚身。”
韩谈记下,又问:“若他们真把铁埋了呢?”
“那就让它埋。”陈砚眼神不动,“但得换地方。”
他提笔在另一简上写:“赵高府后院,槐树下三步,深五尺。”写完递过去:“找人,夜里埋一块进去。小些,带烧痕,像从地里新挖的。”
韩谈一震:“您要反咬?”
“不急。”陈砚摇头,“先养着。等风刮起来,再掀牌。”
他合上竹简,吹灭灯。室内一暗,光从门缝切进来,横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两日后,韩谈深夜回禀。
“挖到了。”他声音压得极低,“骊山北麓,一处废弃矿洞。赵高亲信带人掘出三块黑石,重约二十斤,表面焦裂,断口泛青光。当场有人验看,用银针一碰,针头发黑。”
“陨铁。”陈砚点头,“始皇时就有记载,天落黑铁,触之蚀骨。当年收归陵中,不许外传。”
“他们没运远。”韩谈继续,“连夜送至郑氏铁坊,熔炉已点。但不全熔,只取碎屑,掺进铜液,铸成七枚小牌。”
“上面刻什么?”
“一个字——‘篡’。”
陈砚眯眼。
“还查到,他们雇了五个游方术士,每人给三金,要他们在市井传话。说‘陨铁现,秦将亡;胡亥非嗣,天怒降殃’。今早已有孩童在街巷唱谣:‘黑铁入土,白骨填沟,胡姓者王,九庙不收。’”
陈砚没动怒,反而笑了:“赵高这局,下得狠。不光要毁我新政,还要断我天命。”
他起身,在室内走了两圈,忽然问:“太史令今日可上奏?”
“上了。说昨夜紫气东来,贯于北斗,主国有重器出世,利于镇守。”
“好。”陈砚点头,“再加一句——‘陨铁入土三日,气冲天门,唯正统者可收。’让他明日早朝前,把这话传到市井。”
韩谈皱眉:“可若赵高抢先发难,朝堂质问您私藏陨铁……”
“他不会在朝堂动手。”陈砚摇头,“这种事,得让百姓先信。等舆论成势,再由‘忠臣’出面弹劾,才叫万民请命。他现在放谣,是在养势。”
他停顿片刻,忽然道:“冯去疾最近可有异动?”
“没有。照旧批奏,照旧放灯。但昨夜有人见他与李斯隔桥未语,只对视片刻,各自转身。”
“李斯……”陈砚冷笑,“他想当清流,不想当刀。赵高用他当盾,他却不知自己已是靶心。”
他坐回案前,提笔在竹简上画了个圈,中间写“赵高”,外圈写“术士”“铁坊”“矿洞”“谣言”,再用线连起。
“等。”他说,“再放两日风。等他们以为得手,等民间骂声四起,等有人上书请查‘妖物’——那时,咱们再动。”
韩谈退出后,陈砚独自在室。他取出一块黑石碎片,不过拇指大,边缘焦裂,正是早年在骊山所获。他摩挲片刻,放入袖中。
三日后,咸阳街头已传遍“天降灾铁”之事。有儒生聚于南市,焚香祷天,称秦二世失德,致天象示警。更有小儿唱谣,声声入耳。
陈砚在宫中听了一整天,未发一言。
傍晚,韩谈急入:“埋在赵高府后的那块陨铁,被人挖出来了。”
“谁挖的?”
“一名楚地术士,自称‘观气客’,当众指认赵高宅院‘压天星,镇灾脉’,掘出铁牌,上刻‘篡’字,与郑氏铁坊所铸一致。”
陈砚缓缓点头:“他终于开始收网了。”
“可民间已有传言,说赵高欲借陨铁称王,应‘赵姓代秦’之谶。”
“好。”陈砚站起身,“让他传。传得越广越好。”
他走到门边,望着外头渐沉的天色,忽然道:“明日早朝,赵高会装病不至。”
“为何?”
“因为他要等一个人出面。”陈砚冷笑,“一个‘忠臣’,替他点火。”
他回身,盯着韩谈:“你去安排,让那个术士,后日午时,再赴南市,当众焚铁,说‘天示警,赵氏将反’。”
韩谈迟疑:“万一赵高先动手……”
“他不会。”陈砚断然道,“他要的是‘天意’,不是‘政争’。他得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不是他在斗我,是天在罚我。”
他停顿,声音低沉:“所以,他现在不急。他正坐在暗处,听百姓骂我,看火势烧旺。”
他转身,拿起案上浑天仪,轻轻一转,内层暗渠图缓缓转动。
“等火旺了,风起了,他才会走出来,满脸痛心,说‘臣不敢不言’。”
他放下仪器,袖中那块陨铁碎片微微发烫。
他知道,这场火,烧的不是铁,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