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才进十月,北风便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般扑向紫禁城,扑打在文华殿东暖阁的琉璃窗上,发出持续不断、令人心烦意乱的簌簌声响。殿内,数个巨大的鎏金兽耳炭盆烧得通红,上好的红罗炭释放出灼人的热浪,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年轻皇帝朱由检眉宇间凝结的、比殿外冰雪还要冷峻的严霜。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于巨大的《大明坤舆全图》前运筹帷幄,而是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大案之后。案上,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玉玺静静地搁在一旁,但此刻吸引他全部目光的,却不是任何关乎边疆战事或官员任免的奏章,而是三样看似平常、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物事,它们像三把冰冷的匕首,刺向大明帝国看似强盛、实则千疮百孔的肌体。
最左边,是一封由通政司加急送来的奏疏,封皮上“应天巡抚八百里加急”的朱红字样刺眼夺目。展开的内文,字字惊心:“苏(州)松(江)机户失业,聚众哗变,砸毁织坊,围堵官衙,请旨弹压。” 奏报中提到,因连年战乱影响漕运,北方市场需求锐减,加之南方本土布匹积压,导致数以万计的织工、染匠、机户失去生计,民变一触即发。
中间,是一份来自厂卫的密报,措辞更为直接冷酷:“松江府华亭、上海等县,布匹积压仓中逾三年,霉变虫蛀,商号破产一十七家,债主盈门,昔日富贾或悬梁或投河,市面萧条,十室九空。” 这描绘的是帝国最富庶的江南地区,因经济脉络阻塞而呈现的可怕衰败。
最右边,也是最让崇祯感到心头刺痛、乃至指尖发凉的,是顺天府尹今日清晨亲自呈上的一件“证物”——一匹最下等的、未经染色的粗麻布。这布质地粗糙,织工低劣,但真正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布匹上歪歪扭扭、用某种暗红色的液体(分明是血!)书写的一行大字:“北地寒苦,一匹布抵三月粮,儿郎冻毙,求陛下圣断!” 这血书,来自顺天府下辖一个刚遭了雪灾的村庄,是村民托人冒死送入京城的绝望呐喊。
崇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缓缓划过那粗麻布上僵硬、扎手的纹理,仿佛能感受到北方子民在严寒中的挣扎与痛苦。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挤出,带着殿外积雪压弯松枝的那种沉重:
“徐先生,宋先生,王理事。你们都来看看,都来摸摸。” 他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被紧急召入宫的三位重臣——工部尚书徐光启、格物院首席宋应星、日月集团总理事王徵。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痛心,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江南的布,多到烂在仓库里,多到逼得机户砸机器、商人跳河;而北方的百姓,却因为买不起一匹布,活活冻死在土炕上!朕的万里疆域,煌煌大明,竟被这一匹小小的布,活活勒住了咽喉!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荒谬!”
须发皆白的徐光启颤巍巍地躬身,双手捧起那匹沉重的粗麻布,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那劣质的织纹上反复摩挲,仿佛在触摸一道深深的帝国伤疤。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沉痛与精准:“陛下,老臣近日详查过。苏松一带的熟练织户,使用传统织机,一人一日辛苦劳作八个时辰,最多也只能织出三尺布。一匹布(约三丈余)需耗时十余日。而漕运之费,每匹布从江南运至京师,成本就要额外增加银二钱,若运至九边重镇如辽东,竟高达五钱以上!这哪里还是布?这分明是套在黎民脖子上、浸透着他们血汗的镣铐啊!”
“所以,朕今日紧急召见诸位,不是要议辽东的建奴,也不是要议漕运的淤塞。” 崇祯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动作之大带起了案上的奏疏。他绕过书案,一把抓起案上另一卷图纸——那是宋应星编纂的《天工开物》中关于织机的详细图解。他走到炭盆旁,借着跳动的火光,“哗啦”一声将图纸猛地抖开,织机复杂的结构图在光影中摇曳。
他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射向宋应星和王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些镣铐,该砸碎了!我们不能再靠人力一点点去纺、去织!我们要给这延续了千年的落后生产方式,装上蒸汽机的铁拳!要用机器的力量,把这勒紧帝国咽喉的布匹困局,彻底砸开!”
炭火噼啪爆响,火星溅出,映照得崇祯皇帝的脸庞明暗不定,但那双眼中的火焰,却比炭火更加炽烈、更加坚定。一场围绕“布匹”的、旨在彻底革新帝国经济与民生的工业风暴,就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于紫禁城的深处,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