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琼华神女。”
华岁被引入书斋时,琼华正端坐于案前阅卷。她身姿笔直如尺,执书的手指稳若静枝,连翻页的动作都带着均匀而精准的节奏。
华岁悄然移开目光,她向来不太习惯这样一丝不苟的阅读姿态。
琼华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只微微颔首,示意仙娥备茶,她放下书卷起身,引华岁至茶案旁落座。
“坐。”
华岁依言坐下,视线扫过眼前茶具,壶、盏、托、匙,无一不按严格规制摆放,间距匀称,角度端正。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膝上,在这过于规整的氛围里,她有些坐立难安。
“找我何事?”琼华开口,声音平淡,不带半分冗余起伏。
“此番下界补过,承蒙神女暗中相助。亦要多谢神女宽宥两个灵宠行事莽撞、擅作主张。”华岁垂眸道。
“不必言谢。”琼华执壶斟茶,茶水注入盏中的弧线匀净平稳,“凡间秩序得以保全,便足矣。”
她将茶盏轻推至华岁面前,继续道,“此次下界,你应已亲历因果牵连、业力反噬。时序之责,重若擎天,往后行事,当以律为尺,以规为界,一丝偏差,皆可酿成覆水之祸。”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叶冕前世所施诅咒怨念极深,你能及时阻其蔓延,是幸,亦是你职责所在。若再生纰漏,天律无情,无人可再替你周全。”
华岁正身颔首,“华岁谨记。”
“楚珩神君是否也即将归来?”
“快了。”琼华放下茶盏,盏底与案面相触,未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待他功成返天,天帝自会恢复你二人神职,届时朝会之上,须将承佑之行的始末因果,一一禀明。”
“华岁明白。”
琼华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终究未再多言,只微微颔首。
离开璇玑宫时,华岁立在阶前,轻轻吁出一口气。她回首望去,宫门前那对仙娥已复归原位,姿容相对,静默如偶。风吹过廊下悬铃,左右同时响起清音,一声叠着一声,严整得仿佛经过丈量。
她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当她刚刚踏入芳菲殿的院门,一道敏捷的身影便从墙外倏然翻入。华岁眉头一蹙,指尖微抬,墙边那株凝露藤顿时飞窜出数道藤蔓,如灵蛇般将那人影牢牢缚住。
身影在藤蔓间挣动几下,一抬头对上华岁的目光,周身隐约浮动的焰光倏地熄了,只余发颤的声音:“华、华岁仙君…”
“我芳菲殿是没了大门,还是门槛太高?”华岁缓步走近,凝露藤随她心意微微收紧,“何时养成翻墙的毛病了?”
“我…我急着找金豆豆!”少年声音里透着慌,身子却被藤蔓缠得动弹不得。
正说着,金豆豆耷拉着脑袋从殿内挪出来,他还沉浸在百年不得新鲜种子的哀痛里,抬眼见到这场面,吓得扑通跪倒,“主人息怒!二丫他、他惯常在野地里跑惯了,一时没改过来这翻墙的毛病。”
华岁目光落向那被缚住的少年。墨黑短发硬挺挺地翘着,带着几缕深紫色挑染,此刻那双金绿色的眸子因情绪激荡已缩成竖瞳,正不安地转动着。
这是楚珩那只灵兽,二丫。
华岁至今也没想通,好好一只公兽,为何偏取这么个名字。当初她随口调侃时,金豆豆还在一旁小声嘟囔,“您给我起的名儿也没好到哪儿去,不过确实比二丫强上那么一点儿。”
想到这里,她唇角抽动了一下。
华岁一挥手,藤蔓应势收回。二丫“吧唧”一声摔在地上,他却顾不得疼,一个飞扑紧紧抱住金豆豆,声音里带了哭腔,“快!快救救我家神君!司命说他要殉情了啊啊啊啊,他要是真死了,任务完不成可就回不来了啊啊啊啊!”
他一边尖叫一边哭,手臂越收越紧,金豆豆被勒得直翻白眼,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华岁看不下去,抬手轻轻一点,二丫便被一股力量推开了。
“咳咳…谢、谢谢主人…”金豆豆大口喘气,好不容易顺过来,扭头就骂,“你是不是想趁机掐死我,报我偷吃你雷灵果的仇?!”
“什么?!你偷吃我雷灵果?我跟你拼了!”二丫一听,顿时忘了伤心,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
华岁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后衣领,将人提溜起来。
“够了。”她声音不大,却让两只灵宠同时噤声,“你方才说什么?你家神君要做什么?”
二丫听到神君二字,猛地回过神来,急忙转向华岁,“华岁仙君,您祭天消失后,我家神君就一直魂不守舍,司命观测天机,说他已存死志,准备殉情了!”
“我祭天之前,不是已安排了人看住他么?”
“人是看着,可他的心看不住啊,他爱您爱得那般深,没了您,他根本活不下去!”
“说话严谨些。”华岁将他放到地上,目光平静,“是人间的楚玉,爱人间的叶初年。”
她看着二丫委屈巴巴的模样,伸手想摸摸他脑袋安慰一下。指尖刚触到那硬挺翘起的短发,便默默收了回来,有点扎手。转而又将手放在自家金豆豆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还是自家灵宠脑袋上的毛软一点。
“此事我知道了。”她收回手,对金豆豆道,“按我说的去做。”
她低声嘱咐几句,金豆豆连连点头,领命便匆匆下界去了。
赶到时,正见楚玉将匕首抵在心口,金豆豆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将华岁交代的话全喊了出来,万幸,真的有用。
楚玉手中匕首,终究是放下了。
金豆豆长舒一口气,只要保住这条命,让楚珩神君在凡间的身份得以继续完成使命,便算过关,至于此后何时身死,那都不要紧。
危机暂解,华岁将两只灵宠打发到一旁,独自走向时序之树。
昔日青翠参天、流转生机的神树,如今只剩一截枯槁的朽木,孤零零立在原地,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