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只有些锈迹的大喇叭,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尖锐的电流。
“滋啦——”
紧接着,妇女主任张桂芬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就跟炸雷似的响彻了整个前进大队。
“喂!喂!喂!”
“全体社员们注意了!都把耳朵竖起来!”
“咱们前进大队,提前把河滩地的玉米全都抢进仓了!”
“这是咱们全村老少爷们,拿汗珠子换回来的胜利!”
“为了犒劳大伙儿,大队部拍板了!”
“今晚,大队部院里,开庆功宴!”
“前些天那头六百斤的野猪王,连骨头带肉,全炖了!”
“不管男女老少,自带碗筷,今晚敞开了肚皮——吃肉!喝酒!”
“哗——!”
这消息一出,整个前进大队直接炸了锅。
地里那些正在查漏补缺,原本累得腰都快断了的社员们。
这一刻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直起腰,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
家家户户的院子里,老娘们儿扔下手里的针线活。
小崽子们更是撒了欢,光着脚丫子满村乱窜,那疯劲儿,拦都拦不住。
累?
不存在的。
在这个肚里缺少油水的年代,有肉吃,那就是天大的理!
……
傍晚,夕阳像是给村子镀上了一层金漆。
前进大队部的院子里,那叫一个锣鼓喧天,人挤人,人挨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院中央,几口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支在那儿,底下的劈柴烧得通红,火苗子窜起半人高。
王大山光着膀子,浑身油汗,手里的那把大铁勺挥舞得跟兵器似的,在翻滚的汤锅里搅得飞起。
猪大骨、后臀尖、自家腌透了的酸菜、宽得像皮带的粉条子……都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江倒海。
那股霸道的荤腥味儿,混合着酸菜特有的酸爽,顺着风能飘出去二里地。
社员们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碗,三五成群围坐在临时搭的板凳上,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还没吃进嘴,光闻着味儿,这气氛就已经拉满到了顶点。
“都静静!先把嘴闭上!”
老支书王长贵手里攥着个掉漆的搪瓷缸子,踩在一张高板凳上,用指关节“当当当”地敲着缸壁。
乱哄哄的院子,慢慢静了下来,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眼神里全是光。
“同志们!老少爷们!”
王长贵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
“今晚这顿,是庆功酒,更是咱们前进大队的团结酒!”
“靠着大伙儿一条心,把粮食抢进仓了!”
“这是什么?这是咱们前进大队的硬气!”
“我代表大队部,敬大伙儿一个!”
说完,他脖子一仰,二两白酒,一口闷。
“好!!”
底下的叫好声简直能把房顶掀翻,巴掌拍得震天响,手心拍红了都不觉得疼。
王长贵双手下压,等声音落下。
他那双毒辣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陈放身上。
“今晚,我还要当着全大队的面,特别表扬一个人!”
王长贵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
“那就是咱们的知青——陈放同志!”
唰的一下,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陈放身上。
陈放正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七条狗乖巧地趴在他脚边,跟周围那股狂热劲儿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前几天,为了保住集体的财产,黑煞跟六百斤的猪王玩命。”
“是陈放,靠着脑子里的知识,硬生生把黑煞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黑煞是功臣!陈放,更是咱们大队的大功臣!”
人群中,刘三汉、韩老蔫等人带头鼓起了掌。
王长贵没有停,继续说道:“还有!大伙儿不想想,今年秋收,那满山的野猪、狍子、熊瞎子,咋就跟转了性似的,没敢下山祸害庄稼?”
他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吊足了大伙儿的胃口。
“那也是因为陈放同志!”
“他配了药,在后山画了一道线,让那些畜生闻到味儿就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敢靠近咱们的庄稼地一步!”
“是他,保住了咱们的粮食!”
“保住了大伙儿过冬的救命粮!”
“这功劳,大不大?!”
“大——!!”
孙二狗这货第一个蹦起来,嗓子都喊劈叉了。
而在这一片喧嚣的另一头。
陈放却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端着碗,不动声色地挪到了民兵队长刘三汉身边。
“刘队长。”
刘三汉正被这热烈气氛熏得满脸红光,闻声转过头。
“陈知青?咋了?”
陈放没有废话,手速极快地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草纸,借着身体的遮挡,一把塞进刘三汉手里。
“这是啥?”刘三汉一愣,酒醒了三分。
“狼爪印。”
陈放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左前掌,有个缺口,你记清楚这个特征。”
刘三汉借着远处的火光瞄了一眼那张纸,心里咯噔一下。
“从明天开始。”
陈放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挑几个嘴最严,腿脚最利索的民兵,分上下午,沿着我布防的那条线巡逻。”
“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找这个脚印。”
“一旦有发现,立刻来告诉我。”
“千万,千万别打草惊蛇。”
刘三汉看着陈放那双沉静的眸子,酒意醒了大半。
他用力点了点头,把那张薄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贴身的内兜里。
……
庆功宴散场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到了老槐树的梢头。
喧嚣了整晚的大队部大院终于安静了下来。
空气里还残留着猪油炖酸菜的香味,混杂着旱烟和白酒的辛辣。
社员们一个个打着饱嗝,摇摇晃晃地往家走,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陈放手里端着个掉了瓷的大号搪瓷盆,领着七条狗,踩着月光往知青点走。
盆里沉甸甸,里头装得满满当当。
那是王长贵特意留出来——半盆子剔得不算太干净的猪大骨,还有半盆子漂着厚厚一层油花的浓白肉汤。
夜风一吹,那股霸道的肉香就跟长了腿似的,直往鼻孔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