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放的目光越过韩老蔫的肩膀,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深山,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韩大爷,您说,是狼聪明,还是狗聪明?”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韩老蔫给问住了。
狼聪明,还是狗聪明?
他一辈子都在跟这两种畜生打交道。
在他看来,狼,狡猾、残忍、记仇,是山里的祸害。
狗,忠诚、听话、通人性,是猎人最好的帮手。
可要说哪个更“聪明”……他还真没这么想过。
看着韩老蔫陷入沉思的模样,陈放轻轻拍了拍身边追风的脖颈。
“韩大爷,咱们教狗,是教它听话。”
“让它往前冲,它就往前冲,让它咬,它就咬。”
“这是忠诚。”
陈放的话很平淡,但韩老蔫听着,却觉得每个字都敲在了心坎上。
可不是吗?他教黑风和追云,不就是这么教的吗?
陈放话锋一转,嗓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冷冽。
“可狼不一样。”
“你没法教它,你只能让它觉得,你的主意,比它的主意更好。”
“昨晚我那声哨子,不是命令,是‘谈判’。”
“谈判?”
韩老蔫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个词从他嘴里蹦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陈放点了点头,看着韩老蔫那副瞠目结舌的表情,继续解释:“我告诉它。”
“第一,这个村子是我的地盘,院子里的血腥味,是我打猎剩下的,不是没主的野食。”
“第二,如果硬闯进来,它自己,也得崩掉几颗牙,甚至把命留在这儿。”
韩老蔫听得一愣一愣。
他活了六十多年,在山里跟狼打了无数次交道,要么是你死我活的拼杀,要么是远远避开的敬畏。
他从未想过,人与狼之间……还能有这种“道理”可讲。
“这……这不是对牛弹琴吗?”他下意识地喃喃道。
陈放笑了笑,“狼王并不蠢,它要为整个狼群的生存负责。”
“冲动和贪婪,会让整个族群万劫不复。”
“它听懂了我的‘规矩’,所以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撤退。”
“这就是狼的‘聪明’。”
韩老蔫沉默了。
他扭过头,仔细地打量着陈放身边的四条狗。
追风,眼神冷傲,像个将军。
幽灵,藏在阴影里,像个刺客。
踏雪,四肢绷紧,像个士兵。
雷达,耳朵转个不停,像个哨兵。
每一条狗都纪律严明,眼神沉静,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再看看自己脚边……黑风还在刨着地上的土,追云更是急躁地来回转圈。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
与此同时,前进大队的大队部。
老支书王长贵正拿着个大茶缸子“咕咚咕咚”地灌水。
听完会计徐长年的汇报,他把茶缸子重重往桌上一放。
“给韩老蔫记十个工分!全算满勤!就说他出集体任务,上山巡查秋收安全!”
徐长年扶了扶老花镜,一边在小本本上记着,一边点头称是。
王长贵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在桌上弹了弹烟灰,看着窗外社员们热火朝天抢收的场面,眼神悠远。
“陈放这娃子,做事周全。”
“他懂规矩,咱们更不能不懂人情。”
“这事,不能让他寒了心。”
徐长年停下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
远处的山林里,凉风习习。
韩老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走到陈放面前,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带着几分由衷的敬佩。
“你这脑子……”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拍了拍肩上那杆油光发亮的老猎枪。
“比我这杆老伙计,厉害多了。”
陈放微微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走吧,韩大爷,天不早了。”
“哎!走!”
韩老蔫应得格外响亮,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他扛起猎枪,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身后的黑风和追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变化,不再焦躁,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随着两人一前一后地深入,山林的气息陡然变得不同。
如果说后山外围还带着些村庄的人气,那翻过第一道缓坡,进入中围区,就仿佛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高大的红松和白桦遮天蔽日,将阳光切割成斑驳的碎片,洒在厚厚的落叶层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殖质、湿润泥土和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气味,阴冷而原始。
韩老蔫常年走山路,经验丰富,脚下总能找到最省力的落脚点。
“进了这儿,得把眼睛放亮点,耳朵竖起来。”
“指不定哪个草窠子里就藏着东西。”他头也不回地嘱咐了一句。
话音刚落,他那两条猎犬就像是听到了冲锋号。
“嗷呜!”
黑风发出一声兴奋的低吼,像一团黑色的旋风,一头扎进了旁边半人高的灌木丛里。
“扑棱棱”一阵乱响,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被惊得飞起,尖叫着消失在林冠之上。
另一边,追云则对着一棵高大的松树狂吠不止,它后腿蹬地,前爪扒着树干,急得直转圈。
树上,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松鼠探出头,抱着一颗松果,对着它“吱吱”地叫嚣,仿佛在嘲笑它的无能。
韩老蔫对此习以为常。
在他看来,这才是猎犬该有的样子!
有活力,有野性,见了活物就兴奋,能把林子里的东西都给你翻出来。
他扭过头,想看看陈放那几条狗是不是也一样精神。
这一看,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就僵住了。
陈放的四条狗,根本就没有跟着乱跑!
只见大耳朵的黄狗雷达,独自跑在队伍的最前方。
它始终和陈放保持着大约三四十米的距离,不远不近。
那两只大耳朵像是两面小小的雷达天线,不停地转动,捕捉着风里的任何一丝声响,鼻子几乎是贴着地面,在落叶和泥土间飞速地嗅探。
在雷达身后约莫十米,青灰色毛发的追风,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中间。
它不像雷达那样焦躁,步态沉稳,头颅微微昂起,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冷静地扫视着两侧的林子,既是观察,也是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