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烬顺着叶染的目光望去，那几个天衍宗弟子的嘴脸清晰地映入他墨色的眼瞳。
他身上的气息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个温润无害的富家公子，但只有站在他身侧的叶染能感觉到，他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了一瞬。
那是属于龙族，对于领地被冒犯的本能反应。
他此刻的领地，便是身旁这个兴致勃勃的女人。而那些修士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搅扰了她的兴致。
“要去处理掉吗？”敖烬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晚饭想吃什么。那几个筑基期的弟子，在他眼中，与地上爬过的蚂蚁并无区别，动一动念头，便能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染却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重新将那支俗气的红珠花拿在手里把玩。
“不急。”她漫不经心地说，“刚出锅的菜太烫嘴，总要晾一晾，才好下口。再说了，这么快就结束游戏，多无聊。”
她将珠花插回头饰摊的草靶上，拉起敖烬的手，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做过千百遍。
“走吧，夫君，那边好像更热闹。”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与他温热的掌心相触，一种奇异的、酥麻的感觉顺着皮肤，悄然传遍四肢百骸。
敖烬的身体有那么一刹那的僵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他由着她拉着自己，像一个被娇俏娘子牵着走的、毫无主见的寻常丈夫，被动地汇入了涌动的人潮。
他没有再去看那座茶楼一眼。
既然她说游戏要慢慢玩，那他便陪她。
这个凡人城镇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一条宽阔的青石主街贯穿南北，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茶馆、布庄、当铺，应有尽有。更多的，则是沿着街道摆开的各式各样的小摊。
捏糖人的老师傅，鼓着腮帮，吹出一个活灵活现的胖娃娃；卖杂耍的大汉，赤着上身，胸口碎大石，引来一片叫好；还有那蒙着眼睛，号称能摸骨算命的瞎眼先生，正对着一个满脸愁容的妇人念念有词。
鼎沸的人声，食物的香气，牲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而鲜活的“人气”，扑面而来。
这股气息，对于习惯了清净的修士而言，是污浊的。但对于叶染来说，却像是某种久违的调味剂，让她那颗沉寂了万年、早已对一切都感到乏味的心，重新品尝到了一丝新鲜的味道。
她拉着敖烬，在人群中穿梭。她的步子很轻快，水蓝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像一朵在人海中荡漾的涟漪。
她会在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前停下，拿起一盒做工粗糙的口脂，放在鼻尖轻嗅，然后煞有介事地评价一句“香气太浮，不及我亲手调制的万分之一”；她也会在一个卖字画的摊位旁驻足，看着那些匠气十足的山水画，撇撇嘴，对敖烬低语，“画匠的笔，没有魂，不如你龙宫里随便一块砖头上的纹路好看。”
她嘴上百般挑剔，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诚实地出卖了她的心情。
她并非真的在乎这些东西的好坏，她在享受的，是这种可以肆意评价、随意触摸的“参与感”。
敖烬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边，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从街头逛到巷尾。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她的侧脸上，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轻笑，看着阳光在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上，跳跃出细碎的金光。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理解，她为什么喜欢这里了。
这些凡人，生命短暂如夏虫，脆弱如朝露，他们为了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为了家长里短愁眉不展，他们的喜怒哀乐，渺小、具体，却也因此而真实、滚烫。
不像仙神，活得太久，心思便藏得太深，连笑意都带着算计，连悲伤都掺着伪装。
而叶染，这个站在所有仙神顶端的魔头，或许正是因为看得太多虚伪，才会对这份赤裸裸的真实，感到新奇。
“夫君，你看那是什么？”叶染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个被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小摊。
摊主是个瘦高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铜勺，正在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上，飞快地作画。糖稀在他手中，化作一条条金色的细线，时而为龙，时而为凤，不过眨眼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便在铁板上成型。他用一根竹签轻轻一铲，那只晶莹剔透的糖画蝴蝶便稳稳立在了签子上。
“哇！”周围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叹。
叶染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她拉着敖烬挤进人群，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摊主表演。她见过无数巧夺天工的神器，见过用星辰碎片雕琢的宫殿，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般廉价的糖稀，玩出如此精妙的花样。
“想要？”敖烬在她耳边低声问。
叶染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唇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敖烬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摊主。
“老板，要一条龙。”
摊主接过银子，眼睛一亮，手下的动作更加麻利。只见他手腕翻飞，金色的糖浆如同一支有了生命的画笔，龙首、龙身、龙爪、龙鳞……一条威风凛凛的五爪金龙，在铁板上迅速成型，神态倨傲，气势不凡，竟比他之前画的所有东西，都多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神韵。
仿佛他画的不是糖，而是一条真正的龙。
连摊主自己都愣了一下，看着铁板上的杰作，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画出来的。
叶染接过那只糖画金龙，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她甚至能从那糖龙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属于敖烬本尊的、独有的傲慢与威严。
她举起糖画，对着阳光照了照，晶莹的龙身，折射出璀璨的光。
然后，她当着敖烬的面，毫不犹豫地，一口咬掉了龙头。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敖烬的眼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嗯，甜是甜了点，不过，”叶染舔了舔唇边的糖渣，眯起眼，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味道还不错。”
敖烬看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再看看那只被“斩首”的糖龙，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能别开脸，假装没看见。
两人继续往前走，街市的烟火气越来越浓。
他们看到有小夫妻为了买哪块布料做新衣而争执，看到有老翁提着刚钓上来的鱼，满脸笑容地往家赶，也看到有学子模样的年轻人，站在书摊前，为了一本书的价格，与老板磨了半天的嘴皮。
这一切，都与打打杀杀、争夺机缘的修仙界，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灵气，没有法宝，没有长生。
这里只有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生老病死。
叶染的心境，在这股浓郁的、鲜活的凡俗气息的包裹下，竟真的变得平和了几分。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源自混沌魔尊的毁灭欲和暴戾之气，被这温柔的烟火气，悄然抚平了棱角。
她甚至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就在这时，一阵诱人的香气，从前方一个巷口飘了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肉香、面香与浓郁骨汤的复合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勾起了腹中沉睡的馋虫。
叶染的脚步一顿。
她虽然早已辟谷，但属于凡人身体的本能，却被这香气轻易地唤醒了。
她循着香气走去，只见巷子口支着一个简陋的棚子，棚下摆着几张半旧的木桌和长凳。一口巨大的铁锅，正架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白的汤底翻滚着，散发出阵阵浓香。
一个系着围裙的壮硕汉子，正手法娴熟地从锅里捞出煮好的面条，浇上汤汁，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和几片卤好的牛肉。
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便做好了。
“老板，两碗面。”叶染没等敖烬反应，便已经拉着他，在其中一张空桌旁坐下。
桌子有些油腻，长凳也坑坑洼洼，但叶染却毫不在意。她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老板煮面，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
敖烬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他有洁癖，这种环境，让他浑身不自在。可当他看到叶染那副兴致盎然的样子时，所有的不适，又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安静地坐到她对面，学着她的样子，看着那口翻滚的大锅。
很快，两碗香气扑鼻的牛肉面，便被老板娘端了上来。
白色的面，红色的肉，绿色的葱，浓白的汤，简简单单，却勾人食欲。
“快吃，夫君，尝尝。”叶染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她学着旁边食客的样子，低下头，“呼啦”一声，吸了一大口面条。浓郁的汤汁，劲道的面条，软烂的牛肉，在口中交织，带来一种简单而纯粹的满足感。
好吃。
比她吃过的任何一种仙果灵丹，都好吃。
叶染吃得双眼放光，完全忘了自己“娇弱美人”的人设。她埋着头，吃得飞快，汤汁和酱料溅到了嘴角和脸颊上，都浑然不觉。
敖烬没有动筷子。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小兽，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看着她那张绝色的脸上，沾上了几点可笑的酱汁。
他没有觉得嫌弃，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他想，或许，他开始明白，她所说的“乐趣”了。
这乐趣，不在于颠覆，不在于毁灭。
而在于……看着她。
看着她在这凡尘俗世里，展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