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空间通道在身后缓缓闭合，最后一点光芒也湮没于虚无。
刺目的阳光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驱散了两人身上最后一丝源自禁地的阴冷。微风拂过，带着青草与湿润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钻入鼻腔。耳边，是远处林间传来的清脆鸟鸣，一声，又一声，真实得不像话。
他们正站在一座不知名山峰的顶端，脚下是松软的草地，头顶是万里无云的碧蓝苍穹。灵气在空气中自由地流淌，温和而纯净，与禁地中那混乱狂暴的能量形成了天壤之别。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和，如此生机盎然。
敖烬松开揽着叶染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久违的、属于三界的空气。万年的囚禁与压抑，在这一刻，仿佛才真正地画上了句号。巅峰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沉静地流淌，与这方天地隐隐共鸣，他能感觉到，只要自己一个念头，便能引动风雷，倾覆山海。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叶染。阳光下，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墨色的长发被风吹起几缕，轻轻拂过她小巧的下颌。那张绝色的脸上，没有了在禁地时的苍白与紧绷，恢复了几分血色，看起来……柔软又无害。
可敖烬知道，这副皮囊之下，是怎样一头比他更无法无天、更以毁灭为乐的怪物。
“接下来，我们……”他刚想开口商议下一步的计划，比如整合龙族，清算旧账，为最终掀翻天道做准备。
“嘘。”
叶染却忽然抬起一根纤细的手指，抵在自己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微微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那副神情，不像是在倾听，更像是在……品尝。
敖烬不解，也顺着她的感应，将自己庞大的神念悄然铺开，笼罩了方圆百里。
山川依旧，河流如带。修士在洞府中吐纳，妖兽在山林间潜行，凡人在田垄里耕作……一切都井然有序，与他们离开时并无不同。
但很快，敖烬也察觉到了那丝不对劲。
不是灵气的变化，也不是法则的异动。而是一种更微妙的、弥漫在天地间的情绪。像是在一锅清澈见底的汤里，滴入了一滴看不见的墨汁。那墨汁本身无形无色，却让整锅汤的味道，都多了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与焦躁。
是人心。
三界生灵的人心，似乎比之前，更容易滋生出怨怼、贪婪、嫉妒这类负面的情绪。虽然极其轻微，但对于他们这种层次的存在而言，却像是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可辨。
“天道虽亡，但它留下的‘规则’还在惯性运转。”敖烬收回神念，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了然，“它以众生七情六欲为食，万年来，早已将贪婪与恐惧的种子，埋进了每一个生灵的骨子里。如今树倒，根须却还留在土里，慢慢腐烂，污染着一切。”
这便是叶染感觉到的“不舒服”。这个世界，病了。病根，在每一个生灵的心里。
“麻烦。”叶染睁开眼，好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语气里满是嫌弃。
她喜欢玩弄人心，喜欢看生灵在欲望中挣扎。但她喜欢的是自己亲手布置的游戏，而不是收拾天道留下的烂摊子。这就好比一个挑剔的美食家，可以享受烹饪的乐趣，却绝不想去洗别人用过的、油腻的碗。
“迟早要解决。”敖烬沉声道。想要颠覆旧秩序，就要建立新秩序。而一个从根子上就烂掉的世界，是无法承载他们想要的新秩序的。
“那是当然。”叶染伸了个懒腰，玲珑的曲线在阳光下展露无遗，“不过，那是正餐。在吃正餐之前，我忽然想……先来点开胃小菜。”
她转过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敖烬，里面闪烁着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光芒——那是找到了新玩具时，才会有的兴奋与愉悦。
“我们去凡人的城镇玩玩吧。”
敖烬一怔。
凡人的城镇？
他以为她会提议先回万妖窟，或是直接杀上九重天，把天道残存的老巢给掀了。他已经做好了陪她大闹一场的准备，可她提出的，却是去一个凡人扎堆的地方。
“凡人？”他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一群生老病死，连灵气都无法感应的蝼蚁。”
“你不懂。”叶染摇了摇手指，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就是因为他们脆弱，所以他们的七情六欲才最真实，最赤裸，最有趣。仙人活得太久，脸皮太厚，虚伪得很，玩起来没意思。”
她顿了顿，歪着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怎么？堂堂龙帝，恢复了巅峰之力，难道还怕沾染上凡人的烟火气？”
敖烬被她这番歪理堵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她那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样子，仿佛不是要去什么凡人城镇，而是要去闯什么绝世秘境。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他忽然觉得，去哪里，做什么，似乎都不重要。
只要她想，只要她高兴。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从他唇边溢出。那双威严深邃的金瞳里，所有的锋芒与霸道都悄然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无奈的纵容。
“走吧。”
“就这么去？”叶染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衣料上用金线绣着隐晦的龙纹，华贵而威严。那张脸更是俊美得不像话，尤其是那双金色的眼瞳，稍微泄露一丝神光，便足以让凡人魂飞魄散。这副样子走出去，不叫“玩”，叫“神仙下凡”，会把所有人都吓跑的。
敖烬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心念一动，身上的气息瞬间收敛到极致，变得与一个普通人无异。那双璀璨的金瞳，也化作了寻常的墨色。
“如何？”
“还是太扎眼了。”叶染摇了摇头，绕着他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件待售的货物，“脸太招摇，气质太冷，往那一站，就像一块写着‘生人勿近’的冰坨子。不行，得改改。”
说着，她伸出手指，在他眉心、眼角、唇边虚虚点了几下。随着她的动作，一缕缕微不可查的混沌魔气，悄然没入敖烬的体内，篡改着他外显的气质。
敖烬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量包裹住自己，他那万古不化的冰冷气场，竟如同被暖阳融化的冰雪，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眉宇间的威严淡去，多了一丝书卷气；眼底的深邃被冲散，添了几分温润儒雅。
转眼间，威压三界的龙帝，就变成了一个气质清隽、面容俊秀的富家公子，虽然依旧惹眼，却不再有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敖烬有些新奇地感受着自身的变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种感觉很奇特，像是穿上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外衣。
“现在轮到你了。”他看向叶染。
叶染笑了笑，身上灵光一闪，换上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样式简单，料子却是极好的。她将一头青丝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只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脸还是那张脸，但她眼中的所有锋芒与魔性都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纯然的、不谙世事的清澈。她甚至还刻意让自己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一些，唇色也更淡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朵离了水就会枯萎的娇嫩花朵，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敖烬看着她，眉头微挑。
“你这副样子，倒像是本色出演了。”他想起初见时，她就是这般哭哭啼啼、我见犹怜的模样。
“没办法，这张脸太好用了。”叶-染眨了眨眼，对着他露出一个柔弱无辜的微笑，“走吧，夫君。”
“夫君”两个字，被她念得又软又糯，像一块裹了蜜的糖，甜得发腻。
敖烬的耳根，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热。他轻咳一声，别开脸，率先朝着山下走去。
两人没有御风而行，而是像真正的凡人一样，沿着蜿蜒的山路，一步步往下走。
半个时辰后，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镇，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平原上。灰色的城墙连绵起伏，城门口人来人往，车马不绝，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
离得近了，各种声音便争先恐后地涌入耳中。小贩高亢的叫卖声，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还有酒楼里传出的、夹杂着划拳声的嘈杂人语……
一股浓郁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世俗气息，扑面而来。
敖烬对此并无太大感觉，他只是安静地跟在叶染身侧，墨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叶染却像是鱼儿回到了水里，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动着好奇与兴奋的光。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她会停下来看半天；看到两个妇人因为一颗白菜当街吵架，她也会饶有兴致地驻足围观。
她身上那股属于魔尊的、毁灭一切的暴戾气息，在这一刻，被这凡俗的烟火气冲淡了许多，竟真的像一个初次下山、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的娇俏少女。
两人并肩走在人流中，男的俊雅出尘，女的绝色柔弱，很快便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
“这位公子，给你的娘子买支珠花吧！新到的款式，最衬美人的好颜色！”一个卖首饰的摊贩热情地招呼道。
叶染闻言，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那些做工略显粗糙的珠花上。
敖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觉得那些东西俗气得很，远不如他龙宫里任何一件藏品。他正想拉着她离开，却见叶-染已经拿起了一支通体火红、样式最艳俗的珠花，在自己发间比划着，然后仰起脸，笑着问他：“夫君，好看吗？”
她的笑容，在喧闹的市集背景下，显得格外明媚。
敖烬看着她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纯粹的快乐，心中某个角落，忽然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支在他看来丑得不堪入目的珠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看。”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如此违心的话。
然而，就在叶染准备付钱的瞬间，她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上。
那茶楼的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坐着几个穿着华贵、一看便知是修仙者的年轻人。他们高谈阔论，神情倨傲，对周围的凡人，皆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这本是修仙界常态。
但叶染的瞳孔，却在那一瞬间，几不可查地，轻轻缩了一下。
因为，她在那些人的衣袍上，看到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云纹图样的宗门徽记。
天衍宗。
而其中一个年轻人，正颐指气使地，将滚烫的茶水，泼在了一个不小心撞到他、跪地求饶的店小二身上。
叶染放下了手中的珠花，唇角那抹明媚的笑意，缓缓敛去。
她转过头，看向敖烬，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属于凡人的快乐火苗，已经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玩味。
“夫君，”她轻声开口，声音依旧柔柔弱弱，“你看，我们的第一个‘游戏’，好像自己送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