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河村。
紧挨着杏花岭。
从杏花岭再穿过一个断崖,就是无极剑宗了。
暮色四合。
陈竟思推开了小院的木门。青石板上落满槐花,宗门之事繁忙,他已经四年未归这里了。
四年光阴。
对他这位修仙之人来说,不过弹指一瞬。
而双河村,只是个凡人聚居的小村落。对普通人来说,一道天堑便隔断了仙途,更何况途中毒虫猛兽遍布。
于此地,他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身份。
他确有一份嗜好。
但这嗜好与魔女无关,他只是偏爱置身于无人识他的环境。唯有如此,他才得以真正放松。
他不喜居高临下,不喜执掌规则。那只会换来旁人敬畏,划出上下隔阂,虚假得很,令他生厌。故他在门中行事跳脱,从不端持威严。
一步入院子,没有那种杂草丛生的感觉,而是干干净净,一侧还种着花儿。显然是有人常常来这里替他打扫,对联还很新,那些花儿也不是他种的。
“先生回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在他院门口驻足,朝内眺望。
她身着普通布衣,头包蓝色纱巾。与往日相比,衣衫不见补丁,想来村中生活又改善不少。自然,有他暗中相助,想不提升都难。
“秋姐。”陈竟思展露笑颜,“我这院子,是谁帮忙打扫的?”
“还能有谁?自是那闲不住的杏儿。”秋姐端着木盆,显然正忙活着,“我去唤杏儿来,她翻你书地时候总念叨着你呢!”
“小孩子都这样。”陈竟思不知如何接话,此次归来,他心绪着实复杂。
主要还是因为那魔女……
唉——
本想着来这里能放松一些,心里却总是有些沉闷。
“先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撞碎黄昏,给他郁闷沉沉的世界添上了一抹亮色。
他回头,见篱笆那端探出一张莹白小脸,手执蒲扇,望来时眼弯如月牙。
是杏儿。
四年前总捧着旧话本缠他说故事的小丫头。
如今发间别一朵青色绢花,身着青布裙立在晚风中,竟让他恍惚了一瞬。
“我们杏姑娘都长这般高了。”他拂去石凳上落花,起身相迎。
少女灵巧地钻过篱笆缺口,提裙笑嘻嘻跑来。
陈竟思微微吐息。这丫头能叽叽喳喳说上三四个时辰不停,也正因话多,她才没什么朋友。
先前她没少向陈竟思抱怨自己同龄朋友太少,但他也无计可施。后来才知,杏儿的父亲早年外出闯荡,却再未归来;后从熟人口中得知,他竟在外与人跑了。
之后她那父亲为防原配追寻,留下很多钱财作为补偿封口。自那时起,杏儿家中便争吵不断。因家里多了一大笔钱财,母亲找了一个城里来的少爷,去城中过了一段日子的富裕生活。
后面因为不合分了家,便又回到了小村落,而那段城里的奢靡,让她年纪轻轻便学着打扮,后不知怎的,连杏儿自己也说不清,她竟引来邻村一有妇之夫的纠缠,惹来不少骂名……
那人说她在城中做过妓,关于这件事,杏儿却没有任何要反驳的意思,陈竟思自然也不会去提。
以上大多事都是杏儿往日亲口所说,边说边骂。她骂得最凶的并非两个父亲,而是母亲。
尤有一事令他印象深刻:杏儿的母亲曾因嫉妒女儿容貌比她要好看,追着要剪她头发!
此事让他沉默良久。
不过。
他却偏生爱听这些家庭冲突。灵界的小打小闹,他反觉索然无味。
“上个月王婶家嫁女,您送的簪子可体面啦!”她坐到石凳上掰指细数,“东头小满中了童生,这事有些时日了,您可知晓?……”忽又压低嗓音,“对了,张屠户家娘子前日生了双胎,都说像极了隔壁书生呢!”
陈竟思终是笑出来,自袖中取出一小瓶甘露,斟了一杯递去。
心道:这丫头还如幼时那般,说话如竹筒倒豆子似的。
杏儿接过杯盏一饮而尽,乌亮眼珠一转,又滔滔不绝起来。这些话听多了,连他也渐觉有些招架不住。
暮色渐浓。
杏儿忽然“呀”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个青布包:“您去年托人带的县志,我给您收着呢。”书页边角平整如新,显是常被翻动。
她的指尖微微泛红,看着很是纤细柔软。
陈竟思扫过一眼,骤然闭目。独身多少年了,这一刻,他竟觉心湖微漾。
“先生不在时,我日日都来扫院。”她忽然仰起脸,眸中似有流光闪烁。
这一刻,陈竟思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抬眸过去,两人一时对视。
良久。
小丫头眼神偏移开,“您书案下头……是不是藏着剑呀?”
“……”
陈竟思放下僵在半空的茶杯,轻轻摇了摇头,他还以为对方要说什么让他惊讶的话呢,没想到是这种事情。
我在期待什么?
他沉默不语。
剑当然有。
木剑。
石剑。
铁剑。
皆是无聊时做着玩的。不知从何而起,剑成了他最大的爱好之一。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少女已蹦跳着去够槐枝,折下一小簇槐花。他垂眸望向地面,只见她的影子随动作跃动。
“我娘说先生定是城里大户的夫子,可我觉着…”她忽然扭头,揪着发间绢花道,“不是。”
陈竟思抬眼,“难道不像?”
“不像,我倒觉得…更像是一位仙人呢!”
此话颇有些可笑,说完她自己也哧哧笑起来,但这确是她的真心话。当然她也在城里侍奉过真正的仙人。
全然未察陈竟思神色已变。
黄昏余晖下,他凝视自己掌心,继而笑着摇头,“你少看些杂书。”
他起身负手,似望天又似凝望槐树,“若我为仙,不应在此,早该飞升……”
“噗嗤。”
杏儿忍俊不禁。许久未见,先生还是这般风趣。
二人又闲谈片刻。
准确而言,是一人叽喳不休地说,一人静默地听,偶尔含笑应和两句。
直至村中炊烟袅袅升起,杏儿才隔篱挥手作别。
刚走出十余步,她似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哼着歌在他门上挂了串新摘的槐花,方才翩然离去。
陈竟思留意到,她哼的竟是往日他所教的那曲子。
他走至门前,望见那道身影沿小径蹦跳远去,偶尔旋转裙摆,道上几个小童追着她嬉闹……
陈竟思轻轻取下那串槐花,置于面前,轻轻闭上双眼。
这一刻,剑宗掌门的重担悄然淡去,只剩晚风中清甜的槐香,还有一些,浓郁的胭脂水粉的气味。
这本不属于她。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
“蹊有青衣女,执扇翩翩舞,林中稚子随,随舞频相顾……”
就在这时候,手中忽然触到一物,他翻转槐花,却见花串中藏着一枚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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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打赏,总是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