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福德·斯塔瑞克的靴跟叩在大理石台阶上,每一步都像在给这场政治审判敲定音锤。
深红斗篷扫过回廊立柱,内侧圣殿骑士团的交叉十字纹章在晨光里泛着冷铁的光——他特意选了议会厅穹顶漏下的光柱作为入场路径,好让每一位议员都看清这枚象征“秩序”的徽章。
“诸位同仁。”他站在议事厅中央的发言席上,指尖扣住镶银的羊皮卷,“今日要向各位揭露一桩比霍乱更危险的精神瘟疫。”
底下传来零星的交头接耳。
保守党党鞭敲了敲木槌,声音里带着刻意的不耐烦:“斯塔瑞克先生,您的‘调查报告’我们昨天已收到副本——”
“但你们没看到这些。”劳福德突然扯开羊皮卷,摊开的纸页上贴着二十余张素描:哈罗旧礼堂的差分机阵列、贫民窟里围坐的织工、教堂钟楼下仰头的老妇,每张画旁都标着“集体幻觉发作时间”。
他抬高声音,“康罗伊的‘回音站’不是什么便民广播,是用声波编织的牢笼!那些钟声、白噪音,全是他给民众下的精神蛊毒!”
后排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
一位工党议员扶着桌沿站起,喉结上下滚动:“斯塔瑞克勋爵,您说的‘精神蛊毒’可有实证?我选区的纺织女工说——”
“她们说听见了亡者的声音!”劳福德猛拍桌案,震得墨水瓶溅出几点黑渍,“上个月伯明翰纺织厂罢工,工人们举着‘康罗伊说我们值得更好’的标语冲进工厂,这不是煽动是什么?”
话音未落,那名工党议员突然弓起背,双手捂住嘴。
一声压抑的咳嗽从指缝里漏出来,像闷在陶罐里的蛙鸣。
第二声、第三声紧随其后,议事厅右侧的座位区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穿深灰西装的自由党议员抓着领口,脸涨得通红;中间派的老贵族捶着胸口,金怀表链在剧烈起伏的胸前晃成一片模糊的光。
劳福德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瞥见角落穿灰袍的“神经医学顾问”正低头调整袖扣——那是他今早特意从爱丁堡医学院请来的“专家”,袖扣里藏着能诱发支气管痉挛的气溶胶装置。
按照计划,这些“顾问”该在他发言时悄悄释放药剂,让反对者因咳嗽无法发声,却不想……
“看左边!”詹尼的钢笔在速记本上划出歪斜的痕迹。
她缩在旁听席最末排,帽檐压得低低的,目光却像锥子般扫过整个议事厅。
发病的议员集中在左翼和中间派,而右侧保守党区域的绅士们顶多皱着眉头轻咳两声,甚至有人摸着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迅速撕下一页纸,按动胸针暗扣——那是康罗伊亲手设计的微型电报机,齿轮转动声比心跳还轻。
“气溶胶,定向投放。”她对着胸针低语,“通风口在西侧,风往东边吹。”
地下控制室的青铜齿轮突然发出嗡鸣。
康罗伊站在差分机前,指尖划过水晶屏上跳动的气流模拟图。
他的金丝眼镜反着冷光,嘴角勾起半分冷笑:“劳福德以为十九世纪的议会厅还像中世纪城堡那样密不透风?”他转向技术总监亨利,“启动白噪音程序,频率调至婴儿啼哭混合炉火声——记得让‘回音站’同步。”
亨利的手指在操作台上翻飞,十二盏代表伦敦各区域的小灯依次亮起。
议事厅里,咳嗽声突然变了调子。
原本压抑的闷咳逐渐变得顺畅,有议员抹着眼泪直起腰:“天,我好像能呼吸了……”穿灰袍的“顾问”脸色骤变,其中一人试图调整袖扣,却发现金属部件早已被某种声波震得卡壳。
“斯塔瑞克勋爵,您的‘精神瘟疫’似乎会传染。”保守党党鞭摸着八字胡,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现在看来,它好像只咬左翼的同仁?”
记者席突然炸开一片快门声。
《每日新闻》的女记者举着铅笔冲过来:“请问各位议员,刚才的咳嗽是否与‘精神安全调查’有关?”那名工党议员揉着发疼的喉咙,突然提高音量:“我只知道,当有人想捂住我们的嘴时,连呼吸都成了反抗!”
这句话被速记员一字不漏地记进笔录,又被跑街的报童喊遍伦敦街头。
当晚,科文特花园剧院的幕布刚拉开,观众就发现剧目换成了《麦克白》。
当女巫说出“谁杀了国王?”那句台词时,男主角突然转向观众席:“不,该问——谁想捂住我们的耳朵?”
台下掌声如雷,有人举起从报童手里买来的《每日新闻》,头版标题在煤气灯下格外醒目:“当权者想让我们闭嘴,连呼吸都成了反抗。”
温莎城堡的玫瑰园里,维多利亚裹着织金晨袍,站在落地窗前。
她指尖摩挲着加密电报机的铜制按键,最新的消息还在“滴滴”作响:“议会咳嗽潮退去,舆论倒向康罗伊……”
晨雾漫过草坪,她望着远处钟楼的影子,忽然笑出声。
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知更鸟,却被晨风卷进了城堡地下的密道——那里有一台比所有“回音站”都精密百倍的差分机,正将伦敦的每一丝动静,清晰地传进女王的耳朵。
劳福德的手指在袖扣上停顿了半秒。
青铜齿轮卡住的沉闷声响,混合着议员们逐渐平息的咳嗽声,像一根细针刺痛他的后颈。
他望着台下保守党党鞭正用丝帕擦拭桌角的墨渍,动作慢得近乎挑衅;工党议员的脸色仍泛着潮红,却已举起怀表对着记者席晃了晃——那是在示意“计时结束”。
“诸位,既然医学奇迹已经发生。”保守党党鞭敲了敲木槌,“我提议将‘精神净化法案’的二读推迟至下周——毕竟我们总不能在集体感冒时讨论国家神经安全。”
哄笑声中,劳福德的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扯下斗篷甩在椅背上,金线刺绣的十字纹章擦过椅背时发出刺啦一声,像某种契约被撕成碎片。
退席时经过旁听席,詹尼的速记本恰好翻到新页,他瞥见她笔尖落下的字迹:“圣殿骑士的袖扣,卡进了时代的齿轮。”
温莎城堡的晨雾弥漫进书房时,维多利亚正将最后一页日记压进镶珍珠的锁扣。
紫貂披肩滑落在天鹅绒扶手椅上,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壁炉架上的座钟——指针刚过十点,正是御医惯例来“诊脉”的时间。
“陛下,药剂师到了。”侍女的声音裹着寒气从门外传进来。
穿深灰色长袍的药剂师躬身时,银质药箱在晨光中闪烁出冷光。
维多利亚望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三年前正是此人调配了让阿尔伯特亲王“偶感风寒”的药剂——那次“风寒”让她多握了三个月内阁批文的红印。
“对外宣称传染性喉炎。”她转动着指间的翡翠戒指,“要强调‘接触性传染’,尤其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台上那只雕着鸢尾花的白瓷碗,“与朝臣交谈时的飞沫。”
药剂师的喉结动了动:“紫色药剂需要添加……”
“颠茄汁三份,紫草膏两份。”维多利亚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哼唱一首摇篮曲,“要让颜色深到能映出人影——那些来探病的老狐狸们,总得看见点‘证据’才肯相信。”
药箱合上的咔嗒声中,侍女捧着药碗进来了。
紫黑色的液体在碗底泛起漩涡,倒映着维多利亚嘴角的笑容。
她望着药剂师退出门去,听着他的皮靴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拾起桌上的加密电报——来自埃默里的密报刚到:“通风口清洁工已招供,G.w.标记确认。”
泰晤士河的风吹起游船的蓝绸帘时,康罗伊正用银匙搅拌着红茶。
詹尼的发丝扫过他的手背,带着橙花水的香气:“埃默里说那清洁工今早收到了追加的抚恤金?”
“他在铁栅栏上刻G.w.时,我就知道他在用等价码。”康罗伊望着对岸议会大厦的圆顶被夕阳染成金红,“圣殿骑士用五十英镑买他动手,我用一百英镑买他报信——毕竟,”他转动着手中的银匙,匙柄上的康罗伊家徽闪烁了一下,“让敌人的棋子学会讨价还价,比直接拔掉更有意思。”
詹尼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河对岸传来清脆的童声,像是被风卷来的蒲公英:“钟声里藏着心跳,咳嗽声里藏着反抗……”是街头流浪歌手在哼唱那首新曲,破吉他的弦音混合着孩子们的清唱,在水面泛起细碎的光芒。
“他们学会了。”詹尼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些被‘回音站’唤醒的耳朵,现在会自己找歌来唱。”
康罗伊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耳坠——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坠子内侧刻着“静水深流”四个字。
此刻,童声越来越近,游船后方的码头上,几个系着脏围裙的码头工正跟着哼唱,粗哑的嗓音和童声交织在一起,像涨潮时的浪与沙。
“枢密院的投票结果。”亨利的声音从舱内传来,他举着刚收到的电报,镜片后的眼睛难得泛起笑意,“法案被否决,三十七票对三十九票。”
詹尼欢呼着扑进他怀里,发间的珍珠发饰蹭得他下巴发痒。
康罗伊却望着河面波光粼粼,想起劳福德在议会厅涨红的脸,想起维多利亚日记里的那句话——统治的艺术,在于何时假装昏睡。
而他的艺术,或许在于让昏睡的人们,自己睁开眼睛。
暮色笼罩游船时,埃默里的马车停在了码头边。
他掀开车帘,脸上还沾着油墨——显然刚从印刷所过来:“康罗伊!《泰晤士报》明早头版要刊登那首童歌的曲谱,编辑说这是‘人民的安魂曲’!”
康罗伊笑着点头,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河对岸的天空。
晚霞正从金红转为绛紫,像极了温莎城堡窗台上那碗紫色的药汁。
伯克郡的夜风掀起苹果园的白纱帐时,罗莎琳德的银质火钳正夹起最后一页旧文件。
纸页边缘已经焦黑,隐约能看见“肯特公爵夫人”“监护权协议”的字迹。
她望着火星在夜空中炸开,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康罗伊男爵抱着襁褓中的小乔治冲进庄园,雪花落进他的鬓角,也落进了整个家族的命运里。
“夫人,该休息了。”老管家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明早康罗伊少爷要回庄园,您答应过要烤他最爱的苹果派。”
罗莎琳德将火钳插进炭盆,火星噼啪作响。
她望着最后一点纸灰飘向月亮,突然想起小乔治上个月寄来的信,信里夹着半片伦敦的梧桐叶,背面用钢笔写着:“有些秘密,该烧的就烧了吧——毕竟,新的故事,总要从灰烬里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