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机的滴答声在指挥车里显得格外刺耳。
埃默里捏着纸卷的手指节泛白,雪粒子粘在他帽檐的绒毛上,像撒了把盐:“匹兹堡州议会的人带着法警进了钢铁厂,说是要查封。理由...说是咱们非法占用印第安保留地。”
康罗伊的指节在桌沿叩出轻响。
他盯着窗外雪原上歪歪扭扭的车辙印——那是州议会的马车碾出来的,深冬的冻土硬得像铁,车辙却陷得极深,可见来者带了不少人。
“麦克莱恩。”他声音平稳得像差分机的齿轮,“法院听证会什么时候?”
“三天后。”总工程师从门外挤进来,皮靴上沾着未化的雪,“如果败诉,库存钢材会被冻结,通车至少推迟两个月。鲍德温的人这是要卡咱们脖子——他们上个月刚收购了五大湖沿岸三家铁矿,现在市面上的钢锭价格已经涨了三成。”
康罗伊忽然笑了,指尖敲了敲桌面:“你觉得,我选匹兹堡建厂的时候,会没查清楚地契?”
埃默里猛地抬头,发梢的雪粒簌簌落进领口。
他转身扑向墙角的橡木档案柜,铜锁“咔嗒”弹开时,一叠泛黄的契约被掀得乱飞。
康罗伊看着他蹲在地上快速翻检,牛皮纸摩擦的沙沙声里,突然听见对方低呼:“找到了!”
泛黄的羊皮纸上,印第安部落长老的鹰羽印章还泛着油光,三家空壳公司的购地合同用红蜡封得严严实实,每一页都盖着宾夕法尼亚州土地局的钢印。
埃默里扯着领带站起来,脸上的雪水混着汗:“1850年春天签的,当时你才刚接手北太平洋铁路三个月——你那时候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鲍德温的约翰·哈里森,”康罗伊摩挲着契约边缘的火漆印,“三年前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他用同样的手段搞垮过利物浦的船运公司。”他把契约推回桌面,目光扫过麦克莱恩紧绷的下颌线,“这不是法律问题,是表演。他们要演一场‘正义’,我们就给观众递话筒。”
指挥车的门被风撞开条缝,卷进一股冷雪气。
亨利抱着差分机打印的纸卷挤进来,镜片上蒙着白雾:“《钢铁的证词》汇编好了。购地文件、工人捐赠名录、和部落孩子的合影——您要的五千份,印刷所通宵赶工,后半夜能送到铁路沿线邮局。”
康罗伊接过样册,指尖划过华工李二狗的签名——那是用墨水拓的红指印,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李记铁铺”。
“让记者写《谁在阻挡进步?》系列。”他翻到下一页,爱尔兰工头的全家福里,五个红脸蛋的孩子举着“铁轨送我回家”的木牌,“要写鲍德温怎么囤积铁矿,写波士顿的铁价涨了三倍,写布鲁克林的穷小子买不起铁皮修屋顶。”
“主编们会买账吗?”埃默里扯了扯领结,“《纽约时报》那帮老学究最恨煽情。”
康罗伊合上样册,封皮上烫金的“钢铁的证词”在烛光下泛着暖光:“他们会爱死‘进步’这个词。”他抬眼时,窗外的探照灯突然扫过雪原,照得指挥车的玻璃一片雪亮——那是刘大海的巡逻队,扛着长棍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
深夜两点,刘大海踹开工具房的破门时,寒气裹着铁锈味扑了满脸。
被开除的华工阿福缩在装螺栓的木箱后面,怀里的相机闪着贼光。
“拍什么?”刘大海把长棍往地上一杵,铁头砸出火星,“拍熔炉还是拍食堂?”
阿福的牙床打战,相机“哐当”掉在地上。
巡逻队员小孙弯腰去捡,却在他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鲍德温机车厂的报销单,“梦境干扰项目”几个字被红笔圈着,金额栏是刺眼的“五千美元”。
“带回去。”刘大海扯下自己的棉帽扣在阿福头上,雪粒子顺着帽檐滚进对方衣领,“康先生要见活的。”
指挥车的炉火烧得正旺。
康罗伊盯着桌上的报销单,烛火在他瞳孔里跳成两簇小火焰。
埃默里凑过来看,突然倒抽冷气:“这是...他们之前买通灵能者干扰工人的项目?上个月阿尔玛说监测到异常脑波,原来是鲍德温在搞鬼!”
“把照片、口供、报销单一起给《纽约时报》。”康罗伊把材料装进牛皮纸袋,封条上按了自己的私人印章,“附言写:‘美国人民买的不是铁轨,是自由。’”他抬头时,窗外的月亮已经滑到山坳里,雪地上的车辙被新雪盖了一半,像被擦去的字迹。
“听证会那天。”他突然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角,“我不去。”
埃默里刚喝到嘴里的热可可差点喷出来:“你疯了?那可是关键——”
“他们要的是我的脸。”康罗伊打断他,目光投向远处未完工的铁轨,月光下那些银色的轨枕像一排等待叩响的琴键,“但观众需要的,是证词。”
雪粒子又开始下了,轻轻打在指挥车的铁皮屋顶上。
亨利抱着最后一叠《钢铁的证词》推门出去,靴跟碾过积雪的声音里,传来他低低的嘟囔:“这下,全美国都要知道谁在挡路了。”
康罗伊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伸手摸向口袋里的铜片——那是熔炉里淬出来的,还带着白天的余温。
三天后的听证会,会场上的木槌即将落下,但此刻,他听见更遥远的声音:铁轨在冻土下苏醒的声音,千万双手在钢铁里共振的声音,像一首还未写完的歌,正等着最后一个音符。
听证会当日的阳光像碎银般洒在法院穹顶的彩玻上,圣乔治屠龙的彩绘投下斑驳光影,却照不亮旁听席前那排挺直的背影。
刘大海裹着磨得发亮的靛青棉袍站在最前,二十名工人代表依次排开,每人怀里都抱着半人高的钢锭——表面还留着锻造时的锤痕,刻在侧面的名字被磨得发亮,是李二狗用烧红的铁签一笔一划烫上去的。
肃静!法槌敲响的瞬间,刘大海粗粝的指腹擦过钢锭上自己的名字。
三天前在指挥车,康罗伊把刻刀递给他时说:他们要法律,我们就给他们证词。
这铁里有你们的血,比任何契约都重。此刻他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二十块钢锭同时磕在橡木地板上,回音撞着穹顶,震得旁听席的记者们笔尖乱跳。
此铁生于废墟,炼于信念,终将铺向光明。刘大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却像高炉里迸出的火星,去年冬天,我们在雪地里挖铁矿,李阿福的手冻在铁锹上,是用热水浇着才掰下来的;上个月暴雨冲垮料场,三十个兄弟用肩膀扛住坍方的土堆,说不能让康先生的铁轨断在我们手里......
他身边的爱尔兰工头帕特里克举起钢锭,露出内侧用粉笔写的小字:给玛丽的婚戒,等铁轨通了就能打。记者席突然响起抽纸声,《纽约时报》的老主编推了推夹鼻镜,喉结动了动——他认出那是上周报道过的,布鲁克林穷小子为妹妹凑嫁妆的故事。
这些钢锭,刘大海重重拍了拍怀里的铁块,每块都掺了工人捐的铁锅、犁头、门闩。
康先生说,这叫全民的铁他抬头看向法官席时,眼角的疤被阳光照得发红,您要查封的不是钢材,是二十三个家庭的棺材本,是一百个孩子的学费,是三千英里外等着铁轨运药的病人......
法警刚要喝止,却见老法官摘下假发,用丝帕擦了擦眼角。
旁听席突然爆发出掌声,像滚过草原的雷——送煤工、铁匠、抱着孩子的妇人纷纷站起来,他们的手心里还沾着铁锈,却拍得那么用力。
刘大海望着人群里举着铁轨送我回家木牌的爱尔兰小孩,突然想起康罗伊说过的话:正义需要观众,而观众需要故事。
三小时后,法院裁定的号外被塞进每扇门缝时,康罗伊正蹲在高炉前。
火星溅在他的靴面上,像撒了把碎钻。
麦克莱恩的皮靴声从身后传来:赢了,法官说公共利益高于一切他没回头,用铁钳夹起块烧红的钢坯,扔进冷水池——的一声,白雾里浮起他模糊的笑:他们不是输给法律,是输给三千双眼睛。
当晚十一点,炼铁厂的实验室还亮着灯。
亨利的差分机在墙角嗒嗒作响,麦克莱恩捏着活性合金钢的检测报告,指节发白:微生物?
你要在钢水里养虫子?康罗伊把试管举到灯下,深褐色的液体里,针尖大的黑点正缓缓蠕动:这些铁原体在显微镜下能看到鞭毛,专门吃氧化铁。他敲了敲桌上的试验梁,如果钢轨出现微裂纹,它们会被磁场吸引过去,边吃铁锈边分泌磁性蛋白,把裂缝填上。
麦克莱恩突然抓起桌上的铁锤。
康罗伊没拦,只盯着他挥锤的弧度——的一声,试验梁凹进去半寸,却没裂开。
老工程师蹲下去,用放大镜贴着凹痕看了足足三分钟,突然笑出了声:这哪是炼钢......他抹了把脸,指缝里全是泪,这是给钢铁续了条命。
新钢种投产次日清晨,埃默里撞开康罗伊办公室的门,电报纸在他手里簌簌发抖:鲍德温撤资了!
托马斯·鲍德温砸了茶杯,说宁可归零也不留遗产他把截获的密电拍在桌上,哈里森的灰烬协议——要烧光所有备用图纸。
康罗伊的拇指碾过电文上的火漆印,突然低笑起来:他怕的不是输,是怕后人看见,曾经有人用二十块刻着名字的钢锭,砸穿了百年的垄断。他提笔在便签上写了行字,推给埃默里:通知全线,每根钢轨底部加刻一句话:此处由刘大海、帕特里克·墨菲及其兄弟们铺设
深夜,康罗伊站在未完工的铁轨旁。
最后一班运钢车的灯光划过雪原,照见轨枕上刚刻好的名字,像撒了把星星。
他摸出兜里的铜片——那是第一炉钢水淬的,还带着白天的余温。
风里传来火车头的汽笛,遥远却清晰,像某种古老的召唤。
康先生!巡道工老金从黑暗里跑过来,手里举着封电报,西部发来的,曙光岭的工头说......说最后一段路基下挖出了东西。他喘着气,像是块生锈的金属板,刻着些看不懂的符号。
康罗伊接过电报,月光漫过曙光岭三个字。
他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那里的山影像头沉睡的巨兽,而铁轨正一寸寸,朝着巨兽的心脏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