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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罗伊的拇指在电报最后一行“西部段轨枕已就位,倒计时七天”上摩挲两下,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探身望去,一匹汗湿的黑马撞进工地门岗,骑士翻身时带落了半幅油布斗篷——是麦克莱恩的机械师助手,脖颈处还沾着未擦净的机油。

“康先生!”年轻人仰头喊,雨水顺着他翘起的发梢砸在青石板上,“麦克莱恩先生让我骑死三匹马赶过来——西部段出事了!”

康罗伊抓起搭在椅背的呢子大衣时,詹尼的刻字怀表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

他没回头,只冲外间喊了声“备车”,便踩着满地散落的电报冲下楼。

马车载着他碾过还未干透的水洼,车窗外的街灯连成模糊的金线,机械师助手缩在角落发抖,每说一句都要咳嗽两声:“连续三夜,工人们说看见没有影子的火车……车厢里全是模模糊糊的人影,车头灯红得像血。老张头昨晚梦游差点摔下悬崖,要不是刘大海领班拽得快……”

康罗伊的指节抵着车窗,冰凉的玻璃贴着皮肤。

他想起三天前亨利说的“信仰熔炉”,想起阿拉斯加观测站提到的“倒悬城市”,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工地的探照灯在夜色里撕开一道口子时,康罗伊听见了哭声。

几个裹着粗布毯子的工人挤在篝火旁,其中一个抱着头呜咽:“那车没轮子……就那么浮着,比风还静……”刘大海蹲在旁边,古铜色的手按在他后颈,像在安抚受了惊的牛犊。

看见康罗伊,他立刻站起来,军大衣下摆还沾着泥:“康先生,麦克莱恩在铁轨那头。”

铁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麦克莱恩的身影在五十米外晃动,他的黄铜怀表挂在胸前,表盖反射着探照灯的光。

走近时,康罗伊闻到浓烈的松节油味——总工程师正用刷子往轨枕上涂防腐油,动作比平时重了三倍,刷毛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停了夜间作业。”麦克莱恩没回头,刷子猛地顿住,“昨天后半夜有七个工人说‘听见车轮碾过石子的响’,可轨道根本没铺完。”他转身时,康罗伊看见他眼下青黑一片,“我检查过所有机械,蒸汽锤、运轨车,没有异常。但今早测轨距,发现最后十根枕木……”他摸出卷尺,“每根都比标准短了半英寸。”

康罗伊弯腰摸向最近的轨枕。

木头表面还留着斧子劈过的纹路,指腹却触到一片滑腻——不是松节油,是某种半透明的黏液,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

他突然闭眼,空气里有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像腐烂的紫藤花。

灵压顺着鼻腔钻进来,不是尖锐的刺痛,更像有人拿温热的羊毛毯蒙住他的脸,要把意识往某个混沌的深渊里拽。

“低频暗示。”他睁开眼时,瞳孔缩成针尖,“在瓦解群体意志。”

麦克莱恩的喉结动了动:“什么意思?”

“让工人怀疑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康罗伊扯下手套,黏液在羊皮上洇出淡紫色的痕,“等他们连轨枕长度都不敢确认……”他没说完,怀里的电报簿突然震动——阿尔玛的加密电码,摩斯声在寂静的工地格外清晰。

“梦尘残留。”阿尔玛的声音从电报机里挤出来,带着电流的刺啦声,“致幻孢子,古老萨满用它把集体记忆变成梦境。康罗伊,这不是自然现象,是有人在用我们的记忆造梦。”

康罗伊的手指扣住电报机边缘。

长白山之战的画面突然涌上来:慈禧呕血时溅在龙袍上的暗红斑痕,她失明前最后一眼的阴毒,还有随从抬着的檀木箱子里,若隐若现的青铜符咒。

“或者更北边的东西。”他低声说,“北极的存在体,或者……”

“不管是什么。”麦克莱恩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工程师特有的执拗,“我要我的工人能安心铺轨。”

康罗伊抬头望向工地边缘的帐篷群。

月光下,写有家书的布条在风里晃,“阿爹,我修的铁路能跑蒸汽火车”“小莉,等发工钱给你买花布”,这些字迹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出笔锋里的温度。

他想起亨利说的“把念头融进钢里”,想起工人们往钢水丢铜片时,眼里的光比钢水还亮。

“亨利。”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改造广播系统,把分红日的欢呼、罢工胜利的呐喊、十英里完工的庆贺……所有真实的情绪音频混进去。”他的指节敲了敲电报机,“今晚八点开始循环播放,覆盖二十英里。”

亨利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带着技术总监特有的冷静:“需要三小时调试。”

“刘大海。”康罗伊转向华工领班,“组织守夜轮岗,每人发刻着‘手的尊严’的铜牌。帐篷外的家书布条……”他笑了笑,“再加些新的,让他们写‘我铺的轨,能载我回家’。”

刘大海捏了捏胸前的铜牌,古铜色的表面还带着铸模的温度:“明白。”

麦克莱恩突然抓起一把轨枕上的黏液,在月光下摊开手掌:“这东西……”

“会怕人声。”康罗伊望着逐渐亮起的帐篷灯,工人们举着铜牌子往篝火旁凑,有人开始用破嗓子哼家乡小调,“怕真实的、活着的、带着汗味的声音。”

深夜三点,康罗伊蹲在未铺完的轨道旁。

广播里的欢呼混着工人们的哼唱,像一张金色的网罩住工地。

他摸出詹尼刻字的怀表,表盖内侧的“等你回家”在月光下温柔发亮。

风掀起他的大衣下摆,轨枕上的黏液不知何时褪成了透明,像被阳光晒化的冰。

第四夜的月亮升起来时,工地上的广播准时响起。

刘大海的声音混在欢呼里,带着浓重的乡音:“都把铜牌攥紧了!咱铺的轨,能载火车,也能载梦——但得是咱自己的梦!”

康罗伊站在最高处的路基上,望着远处的黑暗。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被网住的鱼。

他摸了摸胸前的怀表,想起阿尔玛最后说的话:“梦尘最怕清醒的人。”

风突然大了。

广播里的欢呼被吹得支离破碎,却又立刻被新的声浪接上——是四川工人的号子,是威尔士民谣,是华工们用生硬英语喊的“加油”。

这些声音缠在一起,在夜色里织成一面墙。

黑暗中,有两点红光开始闪烁。

像血月,又像被惊醒的兽眼。

黑暗中那两点红光越逼越近,康罗伊的后颈泛起细密的汗珠。

他听见工人们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刘大海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铜哨上,麦克莱恩握紧了口袋里的轨距尺,几个年轻华工下意识把写着“手的尊严”的铜牌贴在胸口。

“来了。”阿尔玛的声音从康罗伊耳边的传声筒里挤出来,带着女巫特有的沙哑,“注意看铁轨——”

第一声汽笛般的尖啸撕裂夜空时,康罗伊看清了。

那列没有影子的列车正浮在离地面半尺的空中,车厢表面像被揉皱的油布,车头灯的红光里翻涌着无数张模糊的人脸。

最前排的车窗突然裂开,一只青灰色的手猛地拍在玻璃上,指甲缝里渗出的黏液滴在轨枕上,滋滋腐蚀出青烟。

“广播!”康罗伊吼出的同时,亨利的应答几乎是从电报机里蹦出来的:“已切换备用线路!”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共和国战歌》从二十个高音喇叭里炸响。

那是去年芝加哥工人大罢工的录音,千万个喉咙交织成的声浪里,有爱尔兰移民的粗哑,有德国机械师的浑厚,有华工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跟着吼的“自由”。

工人们先是一怔,随即有人跟着唱起来——四川的号子混进了副歌,威尔士民谣叠在间奏里,刘大海的铜哨突然吹响,竟和着节拍打出清脆的节奏。

列车的影像开始扭曲。

车厢表面的油布纹裂开蛛网状的缝隙,里面露出蜂窝状的暗紫色组织,正簌簌脱落。

车窗里的手疯狂抓挠玻璃,人脸开始融化,像被开水烫过的蜡像。

康罗伊看见最前排的“乘客”突然抬起头,那张脸竟和慈禧身边的萨满祭司有七分相似——它的嘴张得能塞进拳头,发出的却不是尖叫,而是类似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

“再加码!”康罗伊对着传声筒喊,“把利物浦码头工人的号子、曼彻斯特纺织女工的合唱,全混进去!”亨利的回应被声浪淹没,但广播里的声潮明显又涨了一截,连脚下的铁轨都跟着震颤起来。

那列火车终于撑不住了。

车头灯的红光“啪”地熄灭,整列列车像被抽走了骨架,瘫成一团黑雾。

黑雾里传来无数声尖叫,有的像婴儿啼哭,有的像老妇呜咽,最后汇作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地心的哀鸣。

黑雾消散后,地面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边缘还冒着细小的蓝烟。

“硫化物结晶。”阿尔玛蹲在痕迹前,用银制探针挑起一点碎屑,“和南京金库那把铜钥上的成分完全一致。”她的指尖闪过一道幽蓝的光,碎屑在光中融化,露出里面细小的朱砂纹路,“清朝术士用这种媒介沟通异界,但现在……”她抬头看向康罗伊,眼底的阴霾淡了些,“被你们的声音烧干净了。”

康罗伊蹲下来,手指轻轻拂过焦痕。

残留的热力透过手套传来,像某种活着的东西在最后挣扎。

他想起三天前工人们往轨枕上刻名字时的场景——老张头刻“张铁柱”时手抖得厉害,说这是他第一次把名字刻在比锄头更硬的东西上;爱尔兰小伙子肖恩非要刻“肖恩·奥康纳与玛丽·凯莉永结同心”,被刘大海笑了半宿。

“明天开大会。”他突然说,“就在新铺的铁轨尽头,‘自由号’机车旁边。”

次日清晨,探照灯在晨雾中晕成暖黄。

康罗伊站在铁轨尽头,身后的“自由号”机车喷着白雾,黄铜烟囱在阳光下泛着蜂蜜色的光。

万名工人挤在路基两侧,刘大海的华工队举着写满家书的布条,麦克莱恩的机械师们抱着工具,连附近的印第安部落都来了,几个老人扛着绘有雷鸟图腾的战矛。

“我不是生来就是康罗伊男爵的儿子。”康罗伊开口时,台下的嘈杂声突然静了。

他摸出詹尼刻字的怀表,表盖内侧的“等你回家”在雾里泛着温柔的光,“我来自另一个时空,那里有间小书店,书架上摆着狄更斯和马克思。我常想,历史是由谁写的?是国王的诏书,还是……”他指向台下,“是你们握锤子的手,是你们磨破的茧,是你们往轨枕里刻的名字。”

人群中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一个华工抹了把脸,粗声说:“康先生,俺们听不懂大道理,但俺知道——俺铺的轨,能载俺媳妇坐火车回广东!”

康罗伊笑了。

“你们看到的每一寸铁轨,都是对压迫的回答。”他提高声音,“每一次汽笛鸣响,都是对未来的宣誓——我们不做谁的影子,我们要做自己的光!”

他转身拉动汽笛绳。

尖锐的长鸣中,万名工人齐声呐喊。

声浪撞在远处的雪山上,惊起一群乌鸦。

康罗伊望着被声浪震落的雪粒,突然想起阿尔玛昨晚说的话:“当足够多的人同时相信一件事,那信念就会变成实体。”

当晚回到移动指挥车时,差分机的嗡鸣声比平时高了三度。

康罗伊刚解下领结,屏幕突然自动亮起,绿色的字符如瀑布般流淌。

他凑近时,图像开始拼接——先是北美大陆的铁路网,接着是欧洲、亚洲,每一条铁轨都像神经般发光。

地核深处,一颗由齿轮和黑雾交织的心脏正在搏动,齿轮咬合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像某种古老的心跳。

最后一行字浮现在屏幕中央:“你不是在建造一条铁路,你是在孕育一个躯体。”

康罗伊的手指悬在操作键上方,停顿了三秒。

他想起工人们刻在轨枕上的名字,想起广播里交织的呐喊,想起黑雾消散时那声哀鸣。

“启动‘黎明协议’。”他对着麦克风说,“第一列火车跨越大陆时,所有观测站同步点燃信标。我要让祂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金属般的硬度,“这具躯体,归人类所有。”

差分机的嗡鸣突然变调,屏幕上的心脏微微一颤,齿轮转动的方向悄然逆转。

通车前第六日,西部最后一段轨道进入夜间焊接阶段。然而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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