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旧金山高等法院门前的青铜门环已被叩响三次。
乔治松开怀表链,表盖内侧维多利亚女王送的蓝宝石在晨曦里泛着幽光——那是他去年生日时,女王亲笔写在信里的:“去替我看看,那些被海风吹散的星星,能否重新聚成银河。”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康罗伊先生”,烛光浪潮便涌了过来。
裹蓝布衫的老汉把竹篮往怀里拢了拢,竹篾扎得指节发白;系墨西哥刺绣围裙的妇人将蜡烛举过头顶,熔蜡滴在手腕上也不躲;戴绿帽子的爱尔兰青年扯着嗓子用盖尔语唱《伦敦德里小调》,尾音却在颤抖。
乔治停在台阶下,老妇人的手突然攥住他的袖口,那双手像晒透的老树皮,指根还留着矿洞渗水的青紫色。
“我阿仔死在黑岩矿场,血渗进土里,连张纸都没给家里捎。”她的粤语夹着乡音,“那些洋官说‘华人命贱’,巡捕房的本子上连名字都没写全。今日你来了——”老人仰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晨露,“我们终于能说话?”
乔治摘下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泛红的眼尾。
他能闻到老人身上的艾草味,和母亲临终前床头的熏香一个味道。
“您儿子叫什么名字?”他问。
“林阿福。”
“我会让这个名字刻在加州劳工纪念碑上。”乔治说,“从今往后,你们的声音,就是法律该听的声音。”
《加州纪事报》的记者蹲在石狮子后,铅笔在速写本上飞跑。
他画下康罗伊微垂的肩线,画下老妇人松开袖口时,指腹在呢料上蹭出的褶皱,最后在右下角题字:《步行的爵爷》——爵爷的皮靴沾着晨露,却比任何马车都走得近。
法庭的橡木大门在身后合拢时,乔治听见李青山的脚步声从侧廊传来。
情报部长的西装袖口沾着教堂地窖的霉味,他把牛皮纸包轻轻放在检察官桌上,动作像在放一颗随时会炸的雷。
“胶卷在墙缝里埋了三个月,”李青山低头替检察官整理封条,声音压得只有乔治能听见,“林文辉说‘伦敦方面要清空唐人街西区’时,地窖老鼠正啃他的鞋跟。”
被告席上的林文辉突然扯松领结。
他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睛像被踩碎的玻璃珠,一会儿扫过英国领事馆的旁听席,一会儿盯紧检察官手里的账本。
那账本封皮是血一样的酒红色,乔治记得三年前在南京,太平军的文书也是这种颜色——都是拿人血浸过的皮料。
“反对!所有证据均为非法搜查所得!”林文辉的律师“砰”地站起来,法袍下摆扫倒了桌上的墨水瓶,黑汁在橡木桌面蜿蜒成小蛇。
律师的喉结上下滚动,乔治认出那是伦敦格雷律师学院的银纽扣——和圣殿骑士团不列颠分册的纹章一模一样。
“更可疑的是这位‘证人’,”律师指向李青山,“他持有的是伪造的商团护照,分明是——”
“肃静。”乔治在旁听席轻声说。
埃默里立刻递来一个烫金信封。
海军部的火漆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封皮上“反殖民渗透特别调查令”的烫金字刺得律师眯起眼。
乔治看着法官拆开信封的手:那是双养尊处优的手,指甲修得圆润,此刻却因震动在信纸边缘压出褶皱。
“本院确认,联邦调查许可合法有效。”法官敲下法槌时,乔治数到第七下——和哈罗公学晨祷的钟声次数一样。
林文辉突然掀翻被告席的椅子。
他扑向栏杆,金丝眼镜摔在地上,镜片裂成蛛网:“你们根本不懂这里的游戏规则!伦敦的老爷们要铁路,要金矿,要——”
“现在,规则由法庭定。”法官的法槌再次落下,这次声音更沉,像敲在人心上。
旁听席爆发出掌声。
乔治看见爱尔兰码头区的工人举着铁锤徽章,墨西哥裔妇女把刺绣手帕系在椅背上当旗帜,华人老汉抹着眼泪,指节在木椅上敲出和老妇人一样的节奏。
窗外的阳光爬上教堂尖顶时,乔治注意到人群里多了二十个系着彩色披巾的身影。
她们站在最外围,披巾上的刺绣是墨西哥特有的仙人掌与鹰,为首的女人把披巾角咬在嘴里——那是玛丽亚的习惯,每次要做危险决定前,她都会咬着绣边。
法警开始清场时,乔治摸出怀表。
秒针正指向十二,和铅盒里那把铜钥匙的齿痕弧度分毫不差。
他想起晨雾里老人举的木牌,“谢”字晕开的墨迹,突然明白为什么三年前在南京金库找到这把钥匙时,锁孔里会塞着半张太平军的传单——上面写着:“天下田,天下人同耕。”
午后的风掀起法庭的窗帘时,乔治听见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是绣花鞋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带着墨西哥皮革特有的香气。
他望向窗外,阳光里,二十条彩色披巾正像蝴蝶一样,朝媒体采访区的方向飘去。
锁扣闭合的轻响被火车汽笛揉碎在风里。
乔治的手指在铅盒上顿了顿,窗外传来《西部电讯》记者的惊呼——那是媒体采访区的方向。
他推开通往走廊的玻璃门,正看见玛丽亚·冈萨雷斯咬着披巾角的侧影。
二十名墨西哥裔妇女像一列彩蝶,捧着泛黄的契约簿撞进摄像机的光圈,绣着仙人掌的披巾在风里翻卷如旗。
“这是我们在南湾农场找到的奴工名单。”玛丽亚扯下咬在齿间的绣边,指节因用力泛白。
最前排的白发老人佝偻着背,布满矿坑疤痕的手抚过契约簿页:“我十二岁被锁进地洞,每天挖十小时矿石,”他的西班牙语带着铁锈味的颤音,“他们说‘契约’是自由,可我的指纹按在‘终身’两个字上时,笔杆是抵着我后颈的刀。”
镁光灯炸成一片白。
乔治看见《加州纪事报》的记者踉跄着踩翻脚架,镜头却始终对准老人手背上的月牙形伤疤——和三天前李青山在废弃矿洞墙壁上拓下的凿痕完全吻合。
“孩子不会写字,”玛丽亚翻开另一本契约,纸页间飘出干枯的蒲公英,“他们按的是掌印。”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些掌印,比金矿里的金粉还多。”
直播镜头里,纽约百老汇的霓虹灯突然暗了一瞬。
正在喝咖啡的报童撞翻纸杯,褐色液体在《先驱报》头版的“西部审判”标题上洇开;波士顿码头的爱尔兰工人扯下沾着鱼腥味的围兜,举着“还我兄弟”的木牌冲进市政厅;连费城的贵格会女信徒都捧着装了泥土的玻璃罐——那是从南湾农场挖来的,混着锈钉和碎骨的泥土。
“他们在烧柴堆。”埃默里突然出现在乔治身后,情报中枢的铜制怀表在掌心转得飞快。
他盯着记者们举高的摄像机,喉结动了动:“东部的电报机快炸了,我刚收到芝加哥的急件——二十三个工会联合签名,要求国会今晚就表决《反奴役变种法案》。”
乔治望着玛丽亚被泪水打湿的睫毛。
三年前在墨西哥城,这个女人用半块玉米饼换走他的止血药时,眼里只有“活着”的光;现在那光烧得更亮,亮得能照亮整个加州的阴影。
“告诉印刷所,”他摸出钢笔在袖口写下几个字,“把奴工名单做成增刊,随《纪事报》免费发放——要让每个读报的人,都能摸到这些孩子的掌印。”
暮色漫进法庭穹顶时,李青山的电报送到了。
情报部长的字迹像刀刻:“领事馆三点召见林妻,五点医疗船靠港。”乔治将电报折成纸船,看它飘进壁炉。
火星舔过“政治庇护”四个字时,港口的汽笛突然拉响——那是海关的信号。
“他们带了两箱盘尼西林。”埃默里从暗袋摸出微型望远镜,镜片里,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被海关人员围住。
药箱被撬开的瞬间,阳光漏进夹层,照出叠成方块的金条,和那叠伪造的英国护照。
林文辉的小儿子扑向箱子,被法警扣住手腕时,他颈间的翡翠吊坠摔在地上——和乔治在伦敦拍卖会上见过的,圣殿骑士团分册的徽章一模一样。
“英国外交部的声明半小时前到了。”埃默里把电报拍在桌上,冷笑像碎冰,“‘尊重司法程序’,说得真体面。”他指了指电报纸角的小字,“副领事的船票是明早九点,头等舱。”
乔治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
领事官邸的烟囱正飘起青烟,是在烧文件。
他想起三天前李青山递来的密报:“领事每周三晚八点和伦敦通加密信。”壁炉里的纸船烧尽了,灰烬落在铅盒上,像撒了一把星子。
深夜的临时办公室飘着冷咖啡味。
亨利的声音从跨洋电报机里挤出来,带着电流的刺响:“差分机监测到,伦敦调了三艘快速护卫舰去加勒比海。”乔治的钢笔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红线,从伦敦到巴拿马运河区:“他们在找备用通道。”
“需要启动‘南方之锚’吗?”亨利问。
乔治的笔尖停在巴拿马湾。
那里标着“黄志远”的小字——三年前在新加坡码头,这个华人船长用半船茶叶换走他的航海图时,说:“我要让每片中国帆,都能挡住不怀好意的风。”“通知他,”乔治在“南方之锚”四个字下画了双横线,“把运河区的潮汐表改一改——要让那些护卫舰,永远找不到能靠岸的码头。”
窗外的雨停了。
太平洋的风卷着湿咸的水汽扑进来,吹开桌上的文件。
最上面一张是草拟的“西进护盾”预案,“多元共治”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乔治伸手去按,一张泛黄的纸片从纸堆里滑落——是晨雾里老妇人塞给他的,写着“林阿福”的皱巴巴的烟纸。
远处的警戒哨火连成一条红线,像一串未被点燃的爆竹。
乔治拾起烟纸,折成小船放进铅盒。
锁扣闭合时,他听见更远处的海浪声——那是明天的潮水,正推着新的故事,朝岸边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