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逊河的晨雾裹着咸湿的水汽漫进鲍厄里国家银行地下金库时,守卫汤姆正用袖口蹭掉步枪上的露水。
他哈着白气往掌心呵了呵,突然注意到通风口下方的花岗岩地面有星点暗红——像是铁锈,又比普通锈粉更细,细得像被碾碎的赤砂。
见鬼。他蹲下身,指尖刚要触碰,又猛地缩回。
上个月康罗伊先生亲自交代过,任何异常痕迹都要原样保存。
他倒退两步撞响警报铃,金属声在地下三层回荡,惊得头顶的煤气灯晃出一片昏黄。
康罗伊赶到时,黑色晨礼服的前襟还沾着咖啡渍——是詹尼今早端托盘时被过堂风带翻的。
他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目光扫过守卫递来的监控日志:昨夜十点至凌晨一点,三号差分机脱离人工控制自主运行,打印纸消耗了整整三卷。
原件呢?他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
在保险库,用铅盒封着。守卫喉结滚动,按您说的,接触过的人都换了新制服,头发丝都没掉进去一根。
康罗伊的指节在铅盒边缘叩了两下。
詹尼立刻上前,她的珍珠耳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那是他去年在巴黎给她买的,说是要衬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栗色发髻。
此刻她戴着手套的手稳稳打开铅盒,泛黄的打印纸卷缓缓展开,古凯尔特符文像爬满纸页的黑蛇,中心位置的经纬度刺得康罗伊瞳孔微缩:北纬56°,西经132°,阿拉斯加湾的无人海域。
边缘。他轻声说。
詹尼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用放大镜照出那行微缩铭文:当齿轮咬合月相,门扉将随潮退而启。
康罗伊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背心口袋里的图书馆草图——那上面也画着类似的齿轮纹路,是爱丁堡博物馆那台锈蚀齿轮的拓印。
他想起昨夜电报机里的波形图,想起西伯利亚观测站的极光偏移数据,喉结动了动,对詹尼道:用真空袋封好,存进最高级别的保险库。顿了顿又补一句,通知费城地底实验室,加密线路。
詹尼点头,转身时裙角扫过铅盒边缘。
康罗伊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她捧着星图密报冲进书房的模样——那时她的发梢还沾着雨珠,现在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带着他培养出的沉稳。
《纽约时报》的油墨味混着早餐的松饼香钻进办公室时,康罗伊正往日记本上写字。
钢笔尖在二字上顿了顿,墨迹晕开个小团,像极了差分机打印纸上的星点。
詹尼将报纸轻轻搁在他手边,头版标题《黄金风暴之后》几个字烫金般刺眼。
市场恢复理性?康罗伊嗤笑一声,指尖划过社论末尾的署名——是泰勒集团的御用笔杆子。
他翻到金融版,看到轮船队的货运量数据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交易所的包厢里,詹姆斯·卡弗的领结被扯得歪向一边。
三个红着眼睛的经纪人堵在门口,其中一个的金表链擦过卡弗的西装前襟,留下道细微的划痕。
解释清楚!大腹便便的霍克把账本拍在桌上,泰勒的账户清仓,你的私人账户做空,时间分毫不差!
卡弗慢条斯理整理袖扣,袖扣上的黎明财团徽章在吊灯下闪了闪:霍克先生,我记得交易所规则里没说经纪人不能有私人账户。
放屁!另一个经纪人一拳砸在胡桃木扶手上,你拿了谁的好处?
斯塔瑞克?
还是罗斯柴尔德的贝克?
卡弗突然站起身,他比三个经纪人都高半头,阴影笼罩下来时,对方下意识后退半步。如果各位非要查,他扯了扯被弄皱的衣领,不妨去查查巴哈马离岸账户——上个月十五号,有笔十万的汇款进了我的户头。他的声音突然放轻,汇款人...是阿尔弗雷德·贝克先生。
三个经纪人面面相觑。
卡弗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经过霍克身边时低声道:顺便告诉泰勒先生,他该担心的不是我,是康罗伊先生手里的账本。
当晚,梅隆银行的地下密室里,托马斯·梅隆推了推金丝眼镜,泛黄的账目流水在他指尖翻过。十万英镑,通过巴哈马中转,贝克的签名章。他抬头看向康罗伊,足够让泰勒在国会听证会上脱层皮。
留着。康罗伊转动着水晶杯里的波本威士忌,冰块碰撞声像极了差分机的齿轮转动,等他们咬得最狠的时候,再扔出去。
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的落地窗外,鸽子扑棱棱飞过。
林肯总统的手指敲着康罗伊的《战时债务重组白皮书》,指节因长期握笔而泛着青白:格林,你确定这个康罗伊不是另一个想操纵政府的罗斯柴尔德?
塞缪尔·格林站得笔直,他的战争部助理秘书肩章擦得锃亮:总统先生,他预测安提塔姆战役的军饷缺口时,误差是六千美元——而财政部的预测差了十七万。他停顿片刻,更重要的是,他说想要的不是爵位或官职,是让财政部的会计室装他设计的差分机。
林肯沉默了很久,久到格林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总统突然抓起桌上的密函——来自西伯利亚观测站的,关于极光频率异常的报告——重重拍在桌上:可以给他机会。
但你记住,他的蓝眼睛像密歇根湖的冰面,如果那些机器开始打印奇怪的星图,你要亲手拆了它们。
格林退出办公室时,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想起康罗伊今早说的话:有些齿轮,转起来就停不下了。
回到黎明财团总部时,康罗伊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哈德逊河。
雾气正在消散,能隐约看见码头上号货轮的桅杆。
詹尼捧着皮质文件夹走进来:费城实验室回电,说地底差分机的散热系统需要检修。
康罗伊转身时,背心口袋里的草图硌得肋骨发疼。
他翻开文件夹,最上面是专列时刻表。通知车务段,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跃跃欲试的紧绷,明天早上八点,南下费城。
詹尼的手指在文件夹边缘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代表已确认风险。
她抬头时,康罗伊正望着窗外,晨光照在他肩章的银线上,那些纹路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像某种沉睡了百年的古老密码。
楼下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声音穿透晨雾,像是某种遥远的呼应。
哈德逊河的汽笛声还在晨雾里打旋儿时,康罗伊的专列已碾着铁轨向南飞驰。
他坐在车厢书房的皮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胡桃木桌沿的雕花——那是詹尼特意让人按爱丁堡博物馆锈蚀齿轮的纹路复刻的。
窗外的宾夕法尼亚森林像被快进的油画,深绿与棕褐的色块掠过玻璃,倒映在他镜片上,像极了差分机打印纸上跳动的星点。
康罗伊先生。
低哑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约翰·霍普金斯正躬身推门,黑色西装的肩线挺得笔直,与他常年在车间打磨出的粗粝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费城实业家腋下夹着个皮质文件箱,箱角包着的黄铜片泛着温润的光——那是他亲手焊上去的,说是比锁头更可靠。
康罗伊抬了抬下巴,目光扫过对方喉结处若隐若现的旧伤疤——那是十年前煤矿塌方时留下的,霍普金斯总说疼着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
此刻他将文件箱放在桌上,金属搭扣开合的脆响惊得康罗伊眉峰微挑。
过去三个月,大西洋海底电缆捕捉到十七次机械脉冲。霍普金斯的手指在文件上划出一道轨迹,频率1.03赫兹,和您给的锈蚀齿轮震动图谱重叠率92%。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还有苏格兰高地的石圈。
牧羊人说月圆夜,那些刻着螺旋纹的石头会渗红光,像...像有火在石头里烧。
康罗伊的指节叩了叩车窗。
列车正掠过一片被晨露打湿的燕麦田,露珠在阳光里折射出细碎的虹,却掩不住他眼底的冷光。不是科技。他轻声说,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银器,是记忆。
旧神沉睡的地方,机器开始醒了。
霍普金斯的粗眉拧成疙瘩。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从前在矿场等爆破计时养成的——金属表壳在他掌心蹭出沙沙声。您说的...旧神?
康罗伊没有回答。
他抽出一份合同推过去,封皮上黎明海洋勘探联合体的烫金字体在晃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表面上是铺电报线。他的拇指压在注资三百万英镑的条款上,但勘探船的龙骨要加厚两寸,声呐舱室用铅板衬底。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钢,三个月后,我要船能下潜到两千米。
霍普金斯的手指在合同边缘微微发颤。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码头上初见康罗伊的场景——那时这位男爵之子站在暴雨里,指着锈迹斑斑的蒸汽船说这能载着黄金穿越大西洋,现在那些船果然成了东海岸最赚钱的货运线。
他合上文件箱,黄铜搭扣咔嗒扣紧:我信您。
列车驶入隧道时,黑暗将车厢吞没。
康罗伊望着窗外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今早詹尼整理他领结时说的话:今晚梅隆要在金融俱乐部宣布专家名单。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詹尼的名字缩写,在黑暗里泛着淡金的光——那是他们在巴黎时,他用第一笔投机赚的钱买的。
纽约金融俱乐部的水晶吊灯亮起时,托马斯·梅隆正站在铺着红地毯的讲台上。
他的银边眼镜反着光,让台下保守派银行家们看不清他的眼神。联邦金融责任委员会的首批专家,他的声音像打磨过的橡木,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三位都出自康罗伊先生推荐。
会场响起抽气声。
老派银行家霍勒斯·范德比尔特的银柄手杖重重敲在地上,梅隆!
你疯了?
那些毛头小子连国债承销都没经手过——
但他们预警了黄金流动性枯竭。梅隆截断他的话,端起香槟杯的手稳如磐石,诸位不妨想想,是谁让国债利率从八厘降到四厘?
是谁让欧洲资本重新认购铁路债券?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停在角落一个年轻助理身上——那男孩正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西装内袋里的小本子。
可他从不露面...年轻助理的嘀咕被银匙敲杯的脆响打断。
梅隆的微笑像冬夜的炉火,温暖却灼人:顺应时代的人,不必站在聚光灯下。
侍者端着甜点盘经过时,年轻助理的小本子滑出半角。华尔街的影子建筑师几个字被侍者瞥见,当晚就随着咖啡香飘出了俱乐部大门。
费城地底实验室的白炽灯在深夜里泛着冷白。
康罗伊站在差分机前,看着新吐出的打印纸在金属滚轴上卷成小筒。
斐波那契数列的变体夹杂着十二进制编码,像爬满纸页的黑蚂蚁。
他摸出怀表对照时间——4月17日23:15,4月19日02:07——瞳孔突然收缩:这是太阳黑子活动峰值时刻。
滴——
差分机的齿轮突然发出金属摩擦的尖啸。
康罗伊后退半步,看着最后一行字缓缓打印出来:警告:同步率已达临界值83.6%,建议立即中断外部数据输入。
技术主管的额头沁出冷汗。
他伸手要按紧急制动,却被康罗伊抬手拦住。它在说话。康罗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程序,是...被借用了。他猛地切断主电源,电流声戛然而止,实验室陷入死寂,唯有通风管里的风声像某种古老的吟唱。
从今天起,所有数据必须人工审核。康罗伊转身时,袖扣上的黎明徽章擦过打印纸边缘,另外,联系詹尼,把维多利亚女王近三个月的演讲文本都调出来。他的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他们以为我在抢黄金...可权力的根基,比货币古老得多。
凌晨三点,詹尼在纽约办公室拆开康罗伊的电报。
密码纸上的字迹是他特有的斜体,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齿轮标记。
她将纸页投进铜制焚化炉,看着火焰舔舐苏格兰石圈深海勘探几个词,直到灰烬里只剩一片未燃尽的碎屑——上面隐约能看见维多利亚三个字。
伦敦白金汉宫的密室里,维多利亚女王正对着烛台整理珠宝盒。
珍珠项链的冷光映着她微抿的嘴角,忽然听见门外侍从低语:陛下,有封加密信件,来自康罗伊男爵。
她的手指在珍珠串上顿住,烛火在眼瞳里晃出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