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郊外的雨丝冰冷而黏腻,敲打着废弃马车房的锡皮屋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木料与旧马草的气味,与康罗伊身上昂贵的古龙水味道格格不入。
他静立在阴影中,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指间那点雪茄的猩红光芒随着呼吸明灭。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带来了港口的咸湿气息。
李雪莹的黑色风衣上沾满了水珠,她利落地解下头巾,露出被雨水打湿的额发,眼神却锐利如鹰。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黄铜密封筒,筒身在昏暗的马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维多利亚港来的最新消息。”她的声音清脆而冷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香港总督府内线确认,英国财政部已经绕过议会,与南方邦联的代表进入了实质性谈判阶段。”
康罗伊接过铜筒,指尖能感受到金属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凝视着李雪莹,等待下文。
“秘密贷款,以战后十年南方棉花出口的优先购买权为抵押。”李雪莹的语速加快,“这还不是最糟的。我们的‘朋友’杰伊·库克,已经通过他在伦敦的代理人,深度参与了这次谈判。他不仅是贷款的担保人之一,更是整个计划的金融操盘手。”
康罗伊的瞳孔猛地一缩。
杰伊·库克,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在他联邦国债承销计划的核心。
“他们要用英镑做空美元。”李雪莹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一枚重锤,“一旦贷款协议达成,大量英镑会伪装成‘投资’涌入市场,在国债拍卖的关键时刻突然抽离,制造联邦政府资信崩溃的假象。而你,康罗伊先生,你刚刚拿下的国债独家承销资格,就是他们选定的最佳突破口。他们要让你亲手埋葬联邦的货币。”
康罗伊沉默了。
他转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北美地图。
他的目光从华盛顿移动到纽约,再到南方的里士满,最后停留在连接大西洋的航线上。
他仿佛能看到一条由英镑构成的金色锁链,正从伦敦延伸而来,试图扼住联邦的咽喉。
良久,他掐灭了雪茄。
“杰伊·库克以为这是在下棋,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风暴前的宁静,“但他忘了,棋盘之外还有潮汐。”他猛地回头,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通知差分机塔,立刻启动‘潮汐协议’——我们不防守。我们要抢在他们行动前,先掀一波能吞掉一切的巨浪。”
与此同时,在曼哈顿下城的鲍厄里国家银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已经打响。
财政部首席审计官爱德华·弗莱彻带着他的团队,像一群秃鹫,盘踞在银行的档案室里。
他奉了杰伊·库克的密令,以“联邦银行合规审查”的名义,要求调阅银行近三年来所有的交易日志,企图从这间由康罗伊一手扶持起来的华人银行内部,找到足以致命的漏洞。
弗莱彻是华尔街最顶尖的账目猎犬,嗅觉极其灵敏。
他绕开了复杂的企业贷款和投资项目,直奔最不起眼、也最容易出问题的部分——太平洋铁路华工的薪资发放路径。
在他看来,数万名异国劳工的薪资,是洗钱、虚报成本、侵吞公款最完美的温床。
一册册厚重的工资账本被搬到他面前。
弗莱彻戴上金丝眼镜,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一页页地翻阅。
然而,他预想中的混乱、潦草和猫腻并未出现。
每一笔转账记录都清晰无比,数额精确到美分,更不可思议的是,每一笔记录后面,都附有一张中英双语的签收凭证,上面不仅有收款人的指印,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汉字签名。
“头儿,你看这个。”一名年轻的助手递过来一份文件,声音里带着困惑,“这些收款地址……很多都不是劳工营,而是市区或郊区的私人住宅地址。我还核对了市政档案,其中超过三百名收款人,在纽约本地购置了房产,甚至开设了洗衣店、餐馆和杂货铺。”
弗莱彻的心沉了下去。
他抓过文件,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街道名称。
这颠覆了他的认知。
在他和所有华尔街精英的想象中,这些华人劳工应该是住在大通铺、挣扎求生的苦力,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数字。
“这些人不是苦力,”他对着助手低声呢喃,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们是股东。”
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的是,他在银行内部规章的附录里,发现了一套闻所未闻的系统——“技能资本评估系统”。
根据这套系统的描述,一名华工的价值不仅仅由他的工作时长决定。
他会修缮一栋房屋的木工技术,可以折算成150个信用积分;他懂得如何使用新式蒸汽钻机,可以折算成300个信用积分;他甚至能组织一个十人小队高效完成一段铁轨铺设,这能为他带来高达1000的信用积分。
这些积分可以直接用于申请无息或低息贷款,用于购房、创业,或是投资银行的特定项目。
弗莱彻感到一阵眩晕。
这根本不是一家银行,这是一个精密、高效、并且具有恐怖向心力的社会动员机器。
康罗伊不是在雇佣劳工,他是在孵化一个全新的中产阶级,一个只忠于他和他的银行的经济共同体。
他想找的财务漏洞,在这里根本不存在,因为银行的每一分钱,都与成千上万名“股东”的未来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他输了,在踏入这间银行的第一分钟,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联邦国债拍卖会前四十八小时,曼哈顿岛的最高建筑——差分机塔的顶层作战室灯火通明。
康罗伊亲自坐镇,巨大的齿轮组在玻璃墙后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整座城市的心跳。
墙壁上,数十个电报接收器正疯狂地吐出纸带,上面的数字和代码来自伦敦、巴黎、上海,乃至世界每一个重要的金融角落。
基于李雪莹的情报和差分机对全球电报汇率流的庞大计算,一个惊人的结论被投射在中央的黑板上:由于一笔南美洲的黄金储备未能按时运抵伦敦,英格兰银行将在次日凌晨出现短暂的黄金挤兑窗口,这个窗口期不会超过三分钟,但足以让英镑汇率产生一次剧烈的心跳骤停。
“就是现在。”康罗伊的声音平静而冷酷。
命令通过气动管道和电报线瞬间传达到黎明财团遍布全球的交易员手中。
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融风暴开始了。
第一阶段:在伦敦市场开盘前的电子盘交易中,黎明财团动用庞大的杠杆,以雷霆之势,同时向市场抛售三百万英镑,并同步买入两百万盎司的白银现货。
市场瞬间恐慌,无数跟风盘涌入,英镑汇率应声暴跌。
第二阶段:在汇率跌至谷底时,康罗伊下达了第二个指令。
交易员们迅速回购一百万英镑,制造出挤兑危机已经解除、汇率即将强力反弹的假象。
贪婪的投机者们以为抄底的机会来了,疯狂涌入买盘,将英镑汇率推向了一个虚假的高峰。
第三阶段:就在汇率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在那个由贪婪吹起的巨大泡沫即将破裂前的万分之一秒,康罗伊发出了最后的总攻命令——“收割”。
早已埋伏好的空头头寸全部引爆,黎明财团在最高点反向操作,将之前买入的白银现货全部抛出,换成价值洼地的美元现金。
短短七十二小时,从布局到收官,整个操作行云流水。
当硝烟散尽,差分机打印出的报告显示,利润突破一百二十万美元。
这笔巨额现金没有经过任何中间账户,直接以国库券的形式存入了鲍厄里国家银行的户头,成为了支撑联邦国债最坚实的一块压舱石。
消息传出,华尔街一片死寂。
《纽约时报》的财经版头条用颤抖的字体写下了一句评论,这句话在此后一个世纪里被反复引用:“有人用机器读懂了金钱的脉搏。”
为了彻底击溃杰伊·库克的联盟,康罗伊并未就此收手。
金融市场的胜利需要实体产业的背书来巩固。
他安排黎明铸炮厂的总工程师亨利·沃森,在新泽西州的试验场举办了一场特殊的“产品演示会”,邀请了数十名最具影响力的独立财经记者。
阳光下,一门崭新的mKIII型火炮闪耀着钢铁的冷光。
在记者们的注视下,沃森亲自下令开火。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炮弹呼啸而出,精准地命中八百码外一个正在移动的靶车,爆炸的中心点距离靶心误差不足一英寸。
现场一片惊呼。
沃森站在火炮旁,沉稳地宣布:“黎明铸炮厂本季度的所有军方订单,均已按时、按质交付,实现了零重大故障的记录。”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为了确保最高的品质,我们已经开始雇佣一批特殊的质检主管——在加州战役中退役的华人士兵。事实证明,他们的手,比任何昂贵的德国游标卡尺都更稳定、更可靠。”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弹。
将备受歧视的华人与代表联邦最高工业水平的火炮质检联系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种颠覆性的宣言。
视频画面通过最新的电报图文技术传遍全国,投资者对黎明财团和康罗伊实力的疑虑被一扫而空,信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回升。
最终的决战,在巴尔的摩港上演。
当悬挂着“太平洋希望号”旗帜的巨轮缓缓靠岸时,港口没有欢迎酒会,只有一支肃杀而整齐的队伍。
五百名新抵达的华人士兵,身着康罗伊亲自设计的深绿色制服,一手持着铁锹、榔头等工具,另一手则紧握着最新式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列队行进。
队伍中央,一面巨大的横幅迎风招展,左边是星条旗,右边是威严的龙纹旗,中间写着一行英文:“我们修路,也守国。”(中文翻译:we build roads and defend the country.)
张天佑作为这支队伍的领队,走在最前方。
当队伍经过康罗伊所在的检阅台时,他猛地拔出指挥刀,用尽全身力气,以洪亮的粤语高声嘶吼。
五百名士兵随之齐声怒吼,那句口号穿透了港口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为家园而战!”
现场超过万名围观民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随军记者艾米丽在发回报社的电稿中激动地写下:“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移民登陆,这是一支肩负建设与守护使命的文明的登陆。”这场特殊的“阅兵式”被cNN的前身《联合电讯》全程直播,收视率创下了南北战争以来的历史新高。
深夜,鲍厄里银行顶层的金库门前,康罗伊独自站立。
墙上的挂钟指针即将指向午夜。
他身后的差分机刚刚打印出最后一份战报:在金融、产业和舆论的三重打击下,杰伊·库克的华尔街联盟土崩瓦解,三家核心银行宣布退出对联邦国债的联合抵制。
林肯总统办公室的电报也已送达,邀请他下周前往华盛顿,出席关于“战后工业重建纲要”的内阁紧急会议。
詹尼端着一杯热茶走来,轻声问道:“他们现在都叫你‘美元先生’,感觉如何?”
康罗伊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如夜海:“我不属于任何货币,我只属于机会。”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越洋电报机突然发出急促的滴滴声。
詹尼取下电报纸,脸色微变:“是伦敦来的消息……维多利亚女王亲自发出的召见令,邀请罗莎琳德·康罗伊小姐下周前往白金汉宫,议题是‘关于跨大西洋技术合作的可能性’。”
康罗伊缓缓转身,望向窗外。
夜幕下,差分机塔顶端的红色扫描光束,正缓缓扫过办公室里那台巨大的星图投影仪,光点精准地落在了代表白金汉宫的位置上,仿佛在预演一场尚未开始的加冕典礼。
而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紫禁城深处,慈禧太后正捻着一根朱砂笔,眼神冷漠地盯着面前一幅标注着太平天国最后据点的地图。
沉吟许久,她手中的朱笔,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