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康罗伊办公室的窗户染成一块冰冷的黑曜石。
距离弹劾听证会仅剩四十八小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拉到极致的弦的震颤。
亨利·沃森坐在他对面,这位鲍厄里兵工厂的首席工程师,手指紧张地绞着他那顶磨损的软毡帽。
他本是康罗伊计划中,用来证明军需订单合规性的坚实盾牌。
然而,盾牌之下,竟藏着一柄意想不到的利刃。
“……mKIII型火炮的炮管需要承受极高的膛压,我们对特种钢的要求近乎苛刻,”沃森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小心翼翼地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文件,“去年秋天,有一批钢材来自卢瑟福钢铁厂。他们的报价最低,而且……那是卡梅伦参议员控股的工厂。”
康罗伊的目光锐利如刀,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沃森咽了口唾沫,将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测试结果出来了,含硫量严重超标。这种钢材铸造的火炮,在连续射击下有炸膛的风险。我当场就签了拒收单,并要求全部退回。”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先生,我保留了所有的质检报告、往来电报和退料单原件。每一张都有我和卢瑟福工厂代表的签字。”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式座钟在滴答作响,仿佛在为某个庞然大物的倒塌进行着最后的倒计时。
康罗伊缓缓拿起那份泛黄的化验报告,指尖拂过上面刺眼的红色标记。
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川深处的寒光。
“他们不仅把掺了杂质的废铁卖给军队,妄图让我们的士兵死在自己人的炮口下,”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重量,“还反过来指控我贪污腐败?”
他没有怒吼,但沃森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看到康罗伊站起身,走到保险柜旁,动作沉稳而精准,像一个正在装填弹药的炮手。
“立刻将这些文件进行加密复印,一式三份。”康罗伊的命令清晰而果断,“第一份,天亮前送到理查德·摩尔手上。第二份,匿名寄给《他们的双手》编辑部。至于这最后一份……”他将文件原件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牛皮纸袋,用火漆封口,然后锁入墙上的一个小型保险柜中,“在上面标注:仅限议会直播时,由我亲手开启。”
沃森看着康罗伊的背影,忽然明白,这场风暴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自保。
听证会的前一天,费城的政治空气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一场血腥的肉搏,但理查德·摩尔却在开场前,向参议院递交了一项“程序性动议”。
他站在议事厅中央,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议题的核心。
“议长先生,各位议员,”摩尔扶了扶他的金边眼镜,“弹劾一位民选官员,是本州最严肃的立法行为。我请求议会确认,此次弹劾案的依据,必须是经过独立第三方审计且可供交叉验证的财务记录,而非来源不明的匿名举报。”
他翻开手中的一本厚重的法律典籍,朗声念道:“依据《宾夕法尼亚州宪法》第十二条修正案:任何足以影响公民荣誉与公职的指控,皆须具名。否则,应视其为诽谤而非证据。”
此言一出,安东尼·卡梅伦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的计划是利用模糊的指控和舆论压力,将康罗伊淹没在污泥之中。
但摩尔此举,等于要求他将藏在暗处的匕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议长的追问和数名中间派议员的压力下,卡梅伦不得不公布了他那位神秘的“内部举报人”。
结果令人大跌眼镜。
所谓的深喉,竟是卡梅伦自己的表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此人去年曾因赌博欠下巨额债务,向刚刚起步的鲍厄里银行申请紧急贷款,被康罗伊以“风险过高”为由当面拒绝。
消息传出,公众一片哗然。
不到一个小时,电报新闻的摘要栏就被一幅流传甚广的讽刺漫画占据: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子(卡梅伦),正推着一个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瘦子(他的表弟)去碰瓷一辆印着“鲍厄里”字样的坚固马车。
标题是:“卡梅伦工业:我们最新的碰瓷产品!”
面对汹涌的舆情和对手滴水不漏的程序防御,参议院议长别无选择,只能宣布休会,将听证会延期三日,以便“核实指控者的信誉”。
这宝贵的三天,成了康罗伊反击前最后的准备时间。
凯瑟琳·莱恩没有等待议会复会。
就在休会的第二天清晨,一场前所未有的游行在费城东区的街道上拉开序幕。
超过一百名家庭主妇,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她们没有激进的口号,也没有统一的制服。
她们手中高举的,是自己的银行存折、孩子的教育基金证明,以及各种家庭维修收据。
队伍从最贫困的工人社区出发,沉默而坚定地走向州议会大厦。
她们的口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我们的钱,要存进看得见的银行!”队伍中,哈里森老妇走在最前面,她颤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收据的放大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印着——“首次服务,免费检测屋顶漏水”。
艾米丽和她的相机全程跟随着这支特殊的队伍。
她捕捉着主妇们脸上坚毅的表情,她们手中那一张张代表着家庭未来的纸片,以及沿途市民们从惊讶到支持的目光转变。
当晚,艾米丽的图文报道《她们不是选民,但她们是纳税人》在《他们的双手》报上刊出,并被多家报纸转载。
文章一针见血地指出,尽管宾夕法尼亚州的女性没有投票权,但根据最新的人口与经济普查,她们的个人储蓄与家庭支配资金,贡献了全州储蓄总额的百分之三十八。
“一个州的根基,不是建立在议员们的夸夸其谈之上,而是建立在每一分钱的税收和储蓄之上。”艾米丽在文章结尾写道,“今天,这些钱的主人,用脚步投出了她们的票。若她们的声音依然不算数,那这个州的根基,早就已经腐朽坍塌了。”
三天后,正式听证会如期举行。
议会大厅内座无虚席,连走廊都挤满了旁听的记者和市民。
安东尼·卡梅伦率先发言,他显然调整了策略,不再纠缠于举报人,而是抛出十余项精心包装的“违规行为”,从银行执照的审批速度到兵工厂的人员任用,语气咄咄逼人,试图将康罗伊描绘成一个玩弄权术的独裁者。
轮到康罗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带律师团队,甚至没有带任何文件夹。
他只是提着一只半旧的木制工具箱走上发言台,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在全场惊愕的目光中,他打开箱子,像一个工匠展示他的杰作一样,依次取出里面的东西。
第一件,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名单,上面是布里斯托战役中阵亡的宾州士兵姓名。
他缓缓念出其中三个:“帕特里克·奥康纳,迈克尔·芬尼根,肖恩·墨菲……他们都是爱尔兰移民的后代。”
第二件,是鲍厄里银行开业首日的存款明细账本。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行记录:“玛利亚·罗德里格斯,存款七美元。这是她做一周女佣攒下的全部积蓄,为了给儿子买一双新鞋。”
然后,他取出了那叠用火漆封口的牛皮纸袋。
在议长的准许下,他撕开封印,将卢瑟福钢厂的退料单与那份致命的化验报告,用磁铁一张张贴在发言台后的金属板上。
“诸位先生,你们指责我滥用权力,为爱尔兰裔提供工作,为穷人开设银行。”康罗伊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回荡在宏伟的穹顶之下,“可你们是否去前线问过,为何南方军的骑兵溃败时,嘴里喊的是‘康罗伊的炮太准了’?你们是否去东区问过,为何一位母亲宁愿多走三英里路,也要把给孩子买奶粉的钱,存进我的银行?”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卡梅伦。
“因为我的兵工厂,不会用含硫量超标的废铁去铸炮!我的银行,不会嫌弃七美元的存款!”
最后,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平板电报机,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经过放大的录音,清晰地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卡梅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傲慢:“……把钢材含硫量的事情压下去,对外就说北军那帮乡巴佬自己不会用新式火炮。一点小问题,别耽误了赚钱。”
全场死寂。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卡梅伦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血色尽失。
康罗伊的演讲持续了一百一十七分钟。
他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看一眼讲稿。
当他结束发言时,他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然后环视全场。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来祈求各位的宽恕。我是来告诉你们——”他拿起工具箱里最后一件东西,一把沉重的扳手,高高举起,“扳手,不仅能修补漏雨的屋顶,也能拆掉一栋腐朽透顶的梁柱。”
话音落下的瞬间,理查德·摩尔第一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力鼓掌。
紧接着,是旁听席上的凯瑟琳·莱恩。
然后,是那七名之前保持中立的年轻议员。
掌声如同被点燃的野火,从一个角落迅速蔓延到另一个角落,最终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潮水。
旁听席上的工会代表、女店主、退役士兵、东区的主妇们……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议长三次敲响议事槌,试图维持秩序,但掌声经久不息。
最终,他颓然放下木槌,用前所未有的音量宣布:“经参议院审议,针对康罗伊先生的弹劾案,因证据不足且发起动机存在严重疑点,予以驳回!”
当晚,安东尼·卡梅伦的办公室里飘散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在绝望地焚烧着可能会成为罪证的文件时,他的手在抽屉深处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信封。
他拿出来一看,上面是父亲西蒙·卡梅伦二世熟悉的笔迹,一封他从未寄出的信。
他颤抖着拆开,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若事不可为,宾州这盘棋,便让康罗伊去下吧。他至少还知道,什么叫做建造。”安东尼怔怔地坐了许久,最终没有将信扔进火盆,而是将它重新塞回了抽屉的最深处。
与此同时,康罗伊正站在鲍厄里银行新址的顶层天台上,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带着一丝凉意。
艾米丽走了上来,将一份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递给他。
头版头条的标题巨大而醒目:《从扳手到讲台:一个外来者的胜利》。
他看着标题,只是摇头一笑。
“艾米丽,这不是胜利。”他指着远处延绵的城市轮廓,那片灯火辉煌之下的阴影地带,“这只是我们砌好的第一块基石。”
远处,巨大的差分机塔顶端的红色光芒,依旧不知疲倦地扫过整座城市,仿佛在为下一扇紧闭的大门,默默计算着最佳的敲击节奏。
就在这时,康罗伊口袋里的个人电报机发出轻微的震动。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只有一行简短的加密信息,发信人是银行的首席精算师。
信息的内容很简单:“地基已稳。金库已满。账本已开。静待第一笔签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