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鱼肚白漫过伯克郡的山尖时,康罗伊家的红木电话铃在客厅炸响。
詹尼刚把热可可推到丈夫手边,铜铃般的震颤便惊得瓷勺掉进杯里,溅出的褐色液体在桌布上洇开小朵云。
“是霍普金斯小姐。”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把听筒递过去。
康罗伊接起时,艾米丽的声音裹着油墨味劈头盖脸砸过来:“康罗伊先生,州议会半小时前紧急提案《外来劳工就业保障法案》!
表面保护弱势工人,实际规定非公民在关键行业占比不得超过百分之十——您刚雇的四百爱尔兰钢铁工,得裁掉三分之一!“
雨夜里浸透大衣的寒气突然顺着后颈往上窜。
康罗伊捏着听筒的指节泛白,目光扫过茶几上还沾着雨水的就业意向表——老鞋匠的字迹被茶水晕开个小圈,“修蒸汽火车”的“火”字像团要烧起来的炭。
他突然笑了,指腹摩挲着表角卷边:“霍普金斯小姐,您看过赛马吗?
当骑师抽鞭子时,真正的赢家早把马蹄铁磨利了。“
电话那头的翻报纸声停了:“您早就知道?”
“梅隆上周在巴尔的摩喝威士忌时,说有南方种植园主往宾夕法尼亚汇了笔‘教育基金’。”康罗伊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布莱克伍德需要选票,种植园主需要北方工业瘸腿——他们以为卡移民的脖子,就能卡我的喉咙。”他顿了顿,“麻烦您一小时后到码头,达菲的人要带家属参观钢厂。”
挂上电话时,詹尼已披上墨绿丝绒斗篷站在玄关。
她发间的珍珠发簪还沾着夜露,左手拎着牛皮公文包,右手举着块怀表:“财政部副部长八点半到国会大厦,我得赶在提案宣读前把报告塞进他公文袋。”公文包开合处露出一角烫金标题——《看不见的代价》,是她用差分机熬了整夜的数据模型,纸页边缘还留着机器打印的温热。
“需要我派保镖?”康罗伊替她理了理斗篷领口。
詹尼低头吻了吻他指尖:“比起保镖,财政部更信数据。”她转身时,斗篷下摆扫过玄关镜,镜中映出她眼底的血丝——像两簇被雨水浇过却仍在烧的火苗。
上午十点,匹兹堡钢铁厂的蒸汽哨子准时响起。
达菲系着油渍斑斑的工服站在厂门口,五十个爱尔兰家庭挤在他身后:有系着围裙的主妇抱着装午餐的锡盒,戴鸭舌帽的少年扛着比自己高的扳手,最前面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是雨夜拽康罗伊裤脚的孩子,此刻她套着迷你工装裤,裤腰用绳子系了三圈。
“都跟紧了。”达菲粗着嗓子喊,可他自己却先红了眼眶——三个月前这些人还挤在贫民窟的漏雨阁楼里,如今他们的靴子底沾着的不是泥泞,是钢厂地面的铁屑,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艾米丽的相机快门声“咔嚓”连响。
她追着老鞋匠进了维修车间,老人正蹲在蒸汽火车头前,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生锈的轮轴:“这跟修靴子一样,得先把坏皮割干净。”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落满从天窗漏下的光,“我孙子说,等学会修这个,能去修火车头——您说,这算不算给国家修鞋?”
镜头转向车间外。
穿碎花裙的年轻母亲正教女儿操作小型钻孔机,金属摩擦的嗡鸣里,小女孩的笑声比机器还响。
突然有人拽艾米丽衣角,是那个羊角辫女孩,她举着块油亮亮的铁牌:“先生说这叫‘齿轮’,等它转起来,天就亮了。”
下午三点,费城音乐厅的留声机开始转动。
《他们不是入侵者》的短片里,老妇人颤抖的手抚过儿子工装裤上的油污:“在伦敦,他扫街时被绅士的马车溅了一身泥;在这儿,他造的铁轨能载着绅士去更远的地方——到底谁在养谁?”礼堂后排传来抽鼻子声,连《费城公报》的老主编都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
同一时刻,州议会大厦的走廊里,财政部副部长捏着《看不见的代价》的手在抖。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红笔圈着一行字:“限制外籍劳工=延误23%基建进度=损失2.07亿美金——相当于宾夕法尼亚州全年税收的三分之一。”当他推开会议室大门时,布莱克伍德正站在提案席前,领口的金链在吊灯下晃得人眼晕。
“我反对。”副部长的声音像块砸进湖心的石头,“这个法案,要的不是保障,是把宾夕法尼亚的未来锁进棺材。”
夕阳西沉时,康罗伊站在梅隆银行的顶楼落地窗前。
楼下的街道上,报童举着号外狂奔,标题是《当我们拒绝双手时,我们在拒绝什么?
》。
他摸出怀表,秒针正指向五点十七分——梅隆的私人电梯该到了。
“您要的南方资金流向图。”电梯门开的瞬间,梅隆的声音混着雪茄味飘出来。
他晃了晃手中的牛皮纸信封,封蜡上印着南方种植园主的家徽,“不过康罗伊,有些齿轮转起来,连造它的人都停不下。”
康罗伊接过信封时,指尖触到里面一叠银行汇票的边角。
窗外的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刚好覆盖住梅隆脚边那枚滚落在地的金币——金币背面,刻着圣殿骑士团的十字徽章。
雨珠顺着梅隆银行的青铜窗棂滴落,在大理石地面敲出细密的鼓点。
托马斯·梅隆摘下金丝眼镜,用丝帕擦拭镜片上的水痕,目光扫过对面三位西装革履的男子——他们分别是布莱克伍德、哈蒙德与普雷斯顿议员的财务顾问,此刻正襟危坐在红木沙发上,领带勒得喉结发紧。
“诸位看过《费城观察家》今早的头版吗?”梅隆重新戴上眼镜,指节叩了叩茶几上摊开的报纸。
头版照片里,爱尔兰老鞋匠正用扳手调整蒸汽火车轮轴,标题是《当旧手艺遇见新铁——移民如何锻造宾夕法尼亚的明天》。
三位顾问的喉结同时动了动,哈蒙德的人伸手去摸西装内袋,被梅隆用雪茄烟杆轻轻拦住:“不用找黑莓手机了,我知道你们收到了议员的紧急密电。”
他从鳄鱼皮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文件,封皮印着梅隆银行的烫金徽章。
最上面那张纸是用差分机打印的曲线图,红色折线从5%陡然攀升至19%,像道血淋淋的伤口。“这是我请剑桥的精算师算的。”梅隆点燃雪茄,青烟在三人头顶盘旋成蛇,“如果《配额法案》通过,钢铁、铁路、机械制造这三大支柱产业会在三个月内出现熟练工缺口。
你们的选区有三分之二的家庭靠这些工厂吃饭——“他顿了顿,”到冬天,街头会有多少孩子蹲在面包店外闻香味?“
普雷斯顿的顾问突然站起来,西装下摆带翻了茶杯。“您说的‘更致命’的部分呢?”他声音发颤,“黎明财团的那个项目...”
梅隆笑了,指节敲了敲第二份文件。
封面上“五大湖工业走廊”六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首期工程原本计划在匹兹堡设三个枢纽,一万两千个岗位,其中七成面向本地居民。”他抽出一张银行汇票推过去,“但昨天凌晨,我收到纽约分行的电报——财团董事会要求重新评估‘政策稳定性’。”
哈蒙德的顾问突然坐回沙发,后背沁出的冷汗在衬衫上洇出深色痕迹。
他盯着汇票上的数字,那串零像把钝刀割着视网膜:“您...您要我们怎么做?”
“很简单。”梅隆掐灭雪茄,火星在烟灰缸里迸出最后一点光,“让你们的议员在修正案里把‘行业配额’换成‘技能培训优先’。”他从西装内袋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现在去国会大厦,还赶得上十点的提案讨论。”
三位顾问几乎是抢着抓起文件往外走。
布莱克伍德的人走到门口又折返,压低声音:“梅隆先生,您为什么帮康罗伊?”
“帮他就是帮宾夕法尼亚。”梅隆望着窗外渐散的云层,“更重要的是——”他指了指对方袖扣上若隐若现的十字纹章,“有些游戏,该换玩家了。”
费城工商联合会的水晶吊灯在晚宴上流转着蜜色光晕。
康罗伊站在宴会厅中央,黑西装的翻领别着朵白色山茶花,那是詹尼今早别上去的,说像极了他书房里那本《国富论》的书签。
记者们的镁光灯此起彼伏,有个年轻的《纽约时报》记者举着录音筒挤到最前面:“康罗伊先生,您是否认为政府应对外籍劳工更加严格管控?”
宴会厅突然静了。
布莱克伍德坐在角落的橡木圆桌旁,银匙敲了敲香槟杯,冰块相撞的脆响像根针。
康罗伊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拉出一道光痕。
他环视全场,目光掠过戴珍珠项链的贵妇、系领结的银行家、袖口沾着铁屑的工程师——最后停在布莱克伍德脸上。
“一百年前,美国人说黑人不会耕田。”他开口时,声音比想象中更轻,却像块磁石吸住所有耳朵,“四十年前,他们说爱尔兰人只会喝酒打架。
今天我们还在重复同样的错误——“他顿了顿,酒液在杯中转出小漩涡,”因为我们总害怕新来的那个人,拿走了我们的饭碗。“
有瓷器轻碰的声音。
布莱克伍德的指节捏得发白,金链在衬衫下起伏。
“可历史告诉我们,”康罗伊抬高声音,山茶花在胸前轻颤,“真正推动这个国家前进的,从来不是那些紧握饭碗的人,而是敢于放下饭碗、去建造新餐桌的人。”他举起酒杯,“就像此刻在座的各位——我们的祖父可能是码头扛包的,父亲可能是车间拧螺丝的,但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守住了某个饭碗,而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愿意用长满老茧的手,去转动时代的齿轮。”
掌声像潮水漫过宴会厅。
詹尼站在二楼回廊,手按在胸口,珍珠发簪闪着微光。
布莱克伍德僵硬地举起酒杯,杯沿碰到嘴角时,酒液溅在领结上,洇开个深色的圆。
深夜的康罗伊庄园,书房的煤气灯将人影投在胡桃木书桌上。
康罗伊解开领结,指腹摩挲着电报纸上的密文——这是旧金山分部用差分机加密的,只有他和詹尼能破译。“八百华工,三百二十七人有技能...”他念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震颤,“华人商会提供翻译...基础军事训练...”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他翻开日记本,鹅毛笔尖悬在纸面片刻,落下时墨水晕开个小圈:“第一步已成。
接下来,要让华盛顿相信,黄皮肤的手不仅能修铁路,也能握枪卫国。“
差分机塔的红光在窗外持续闪烁,像某种无声的应和。
楼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詹尼端着热可可进来,发梢还沾着夜露:“梅隆来电话了,提案修正案通过了。”她把杯子放在他手边,“还有...”她指了指电报,“旧金山的陈先生说,他们管训练营叫‘星火营’。”
康罗伊抬头,看见妻子眼底的星光。
远处忽然传来模糊的号角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在梦里。
他侧耳细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只余夜风掠过梧桐叶的沙沙响。
“该睡了。”詹尼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明天还要去哈罗公学做演讲——埃默里说,现在连校长都在看《他们不是入侵者》的短片。”
康罗伊合起日记本,指尖停在“星火营”三个字上。
窗外,差分机塔的红光与渐亮的天色交织,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团火就会烧到萨克拉门托郊外的荒原上,烧出第一声震醒黎明的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