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议会厅的彩色玻璃时,乔治·庞森比·康罗伊正将银制袖扣扣进衬衫袖口。
他站在旁听席后方的阴影里,望着主席台上那排橡木座椅——三天前这里还堆满反对修正案的请愿书,此刻已被工作人员擦得发亮。
“肃静!”议长敲击木槌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宾夕法尼亚州议会特别听证会,现在开始。”
查尔斯·布莱克伍德第一个站起来。
这位保守派议员的领结系得死紧,喉结在浆硬的领口下滚动:“诸位,我反对《归化法修正案》!”他的手指重重叩击桌面,“我们不能让一群说着怪腔调、信奉异教的流浪汉决定宾夕法尼亚的未来!他们连《独立宣言》都读不顺,凭什么拿选票?”
后排突然响起整齐的皮靴声。
威廉·达菲走在三百名爱尔兰退伍军人最前面,军大衣肩头的磨损处露出线头,却被仔细缝补过。
他们胸前的“战勤服务勋章”在晨光里泛着青铜色微光——那是康罗伊工厂用回收的炮弹壳熔铸的,每枚都刻着服役年份。
队伍在旁听席前站定,三百道目光同时投向主席台,像三百把磨利的刀。
布莱克伍德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望着最前排那个缺了左耳的老兵——那人的军帽压得很低,却遮不住脸上从眉骨到下颌的狰狞伤疤。
三天前市政厅广场的火炬还在他梦里烧,此刻那些举着火把喊“兵役公平”的面孔,正以更沉默的姿态出现在这里。
“请布莱克伍德议员注意措辞。”议长轻咳一声,转向另一侧,“现在请民间代表艾米丽·霍普金斯女士发言。”
艾米丽起身时,裙角扫过座椅发出窸窣声。
她翻开牛皮纸文件夹,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全场:“我这里有组数据。”她举起一叠统计表,“过去五年,爱尔兰士兵在联邦军中的阵亡率高达47%,是本土士兵的两倍。而他们退役后,失业率超过60%——因为雇主说‘爱尔兰人只配挖沟’。”她的声音突然放轻,“上周我去了葛底斯堡墓地,有个墓碑上写着‘迈克尔·奥康纳,18岁,来自科克郡,未留下遗言’。他用命换和平,却被当作包袱甩开。”
康罗伊看见第三排的老议员威尔逊摸出了手帕。
那是个总把“血统纯粹”挂在嘴边的人,此刻正用手帕按眼角。
另外两名原本举着反对牌的议员悄悄把牌子翻了面,木牌背面的“支持”二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同一时刻,纽约控制中心的电报机发出急促的滴答声。
詹尼·康罗伊的手指在差分机键盘上翻飞,发梢沾着机房特有的机油味。
她盯着面前十二块黄铜表盘——每块对应一家主流报社的排版进度。
当代表《匹兹堡邮报》的指针突然倒退两格时,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启动预案b。”她对助手点头,指尖划过差分机侧面的铜制开关。
齿轮转动声中,预先输入的算法开始解析海量社会数据:爱尔兰移民纳税额占比、退伍军人再就业对工业效率的提升、甚至社区治安案件中退役军人参与调解的比例。
不到十分钟,五篇从经济、军事、道德角度论证修正案的深度稿件已生成,被匿名发送至报社编辑部和十七个地方读书会的邮箱。
两小时后,波士顿一家读书会的煤油灯下,女教师玛丽·史蒂文斯推了推眼镜:“这篇《谁才是美国人?》写得真好——‘当一个人愿意为这片土地流血,他的心跳就和《独立宣言》同频。’”她的话被围坐的主妇们低声应和着,其中一位的丈夫正是达菲队伍里的老兵。
这些声音随着信件和口口相传扩散,最终通过电报线爬进了《匹兹堡邮报》主编的办公室。
当晚,康罗伊在旅馆接到詹尼的电报:“邮报加刊封面专题,标题《谁才是美国人?》。”他放下电报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第二天清晨,议会大厦前的雪地上出现了一片白色烛海。
五千名爱尔兰妇女儿童手捧蜡烛,从圣帕特里克教堂步行而来。
她们的围巾上沾着雪粒,睫毛结着白霜,却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土地的重量。
当队伍在台阶前站定,雪地中赫然拼出巨大的字母:“我们留下。我们战斗。我们属于这里。”
最前排的玛吉蹲下来,把怀里的小帕迪举高。
孩子手里抱着件缩水的小军装,那是他父亲牺牲前最后一次探亲时穿的。
《费城问询报》的记者按下快门时,帕迪突然用还不清晰的口齿说:“爸爸……英雄。”
这张照片登上头版时,查尔斯·布莱克伍德正在俱乐部灌威士忌。
水晶杯砸在壁炉上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麻雀:“这是情感勒索!”他的脸涨得通红,“用孩子和死人做文章!”
老法官霍勒斯·格林从皮椅里直起腰,银白的胡须在火光里颤动:“不,布莱克伍德先生。”他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这是民主。你只是讨厌它长得不像你记忆里的样子——那时候投票箱前只有你这样的人。”
深夜,康罗伊站在梅隆银行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依然亮着灯的报馆。
怀表在口袋里震动,是托马斯·梅隆的电报:“债券市场出现异动,需要聊聊。”他望着桌上摊开的《归化法修正案》草案,钢笔尖在“移民权益”条款下又画了道粗线——这道线,或许该用资本的力量再描浓些。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时,托马斯·梅隆正将银制雪茄剪按进哈瓦那雪茄的尾端。
他坐在费城联盟俱乐部的包厢里,面前三个皮质沙发上分别坐着霍夫曼、特纳和考德威尔——三位摇摆议员的财务顾问。
“诸位看过这份报告吗?”梅隆推过牛皮纸袋,封面上压着黎明财团的烫金徽章。
考德威尔刚翻开第一页,镜片后的瞳孔便猛地收缩。
报告首页用红笔圈着加粗数字:“铁路与钢铁行业新增劳动力80,000人,州税收年增长12%。”
霍夫曼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领结:“可法案通过后,移民选票会稀释现有选民权重……”
“那是政治家该操心的。”梅隆咬着雪茄,火柴在指尖爆出幽蓝火焰,“你们该看的是——”他敲了敲报告第三页,“黎明财团的‘五大湖工业走廊计划’,两万个就业岗位,其中60%的合同会优先给法案支持区的企业。”
特纳突然直起腰,他认出那串企业名单里有自己参股的匹兹堡钢铁厂。
梅隆的声音放得更轻,像在说什么秘密:“布莱克伍德议员昨天在俱乐部骂修正案是‘穷鬼的狂欢’,可他不知道——”雪茄烟雾在灯光里盘旋成蛇形,“他名下的宾夕法尼亚矿业公司,有37%的矿石运输要走我们新修的铁路。”
考德威尔合上报告时,封皮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梅隆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金表——正是自己银行代理的百达翡丽。
“各位都是聪明人。”他起身整理袖扣,“阻止一个法案容易,但北方的机器转起来……”他指了指窗外,远处的炼钢厂正喷吐着橙红火焰,“谁也挡不住蒸汽的力量。”
当梅隆的马车消失在雪幕中时,霍夫曼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
三刻钟后,特纳的钢笔在给议员的密信末尾落下:“建议重新评估修正案的经济影响。”考德威尔则直接拨通了议员住宅的电话,话筒里传来妻子的抱怨:“你说今晚回家吃饭的……”他打断她:“告诉老爷,把反对票改成弃权。”
同一天下午,华盛顿“星条旗”私人俱乐部的橡木酒窖里,康罗伊正将最后一页备忘录推过桃花心木桌。
林肯的幕僚长詹姆斯·尼科莱放下水晶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轻响:“你要把华工塞进军队?国会山那些老古董能把你生吞了。”
“所以我没提华人。”康罗伊的指尖停在“所有非本土出生之联邦服役人员”的条款上,“法案语言保持开放性,就像当年《宅地法》没写‘爱尔兰人’,但他们照样领了土地。”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一沓照片,最上面是加州铁路工地上的华工——他们扛着铁轨在暴风雪中跋涉,脸上结着冰碴,却仍在笑。
尼科莱的拇指摩挲着照片边缘:“这些人真能扛枪?”
“他们能在内华达山脉炸开二十英里隧道,为什么不能扛枪?”康罗伊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四十年前,我的曾祖父在爱尔兰饥荒时逃到波士顿,被人用石头砸着喊‘土豆鬼’。后来他在葛底斯堡替一个北方军官挡了子弹——那军官的孙子,现在正坐在参议院里骂移民。”他敲了敲照片,“历史不该重复,尼科莱先生。”
酒窖的通风口传来隐约的钟鸣。
尼科莱看了眼怀表,突然起身:“我得去见总统了。”他把备忘录收进公文包,“但我会在法案呈送时,在‘服役人员’前加个‘忠勇’的注脚。”康罗伊也站起来,两人的影子在烛光里重叠:“足够了。”他说,“剩下的,我来教他们怎么证明自己忠勇。”
三天后,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大厅的表决钟响起时,康罗伊正站在费城郊外的工地上。
雨丝斜斜落着,打湿了他的礼帽檐。
三百名工人正用铆钉枪固定“黎明新村”的金属铭牌,火花在雨幕中绽开细小的金红。
“先生!先生!”清脆的童声从身后传来。
扎着蓝布蝴蝶结的小女孩踩着水洼跑过来,裙角沾了泥点,“工头说你是造房子的大先生,黎明是什么呀?”
康罗伊蹲下身,雨水顺着帽檐滴在他手背上。
他指着远处刚竖起的差分机塔,塔顶的信号灯正随着内部齿轮转动,一明一灭地发送着摩斯密码:“那是机器的眼睛,它会守着大家睡觉。”他用指节抹去女孩脸上的雨水,“黎明就是天快亮的时候——最黑的夜过去了,太阳还没出来,但你知道……”他抬头望向阴云,“光已经在路上了。”
小女孩歪着头:“像爸爸的勋章?”她从口袋里掏出枚磨得发亮的铜章——正是康罗伊工厂用炮弹壳熔铸的战勤勋章,“爸爸说,他在弗吉尼亚打仗时,总觉得星星是没落下的太阳。”
康罗伊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怀表打开,背面刻着詹尼的字迹:“给永远相信光的人”。
远处传来汽笛声,一列满载移民的火车正驶进新村的临时车站。
雨突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阳光恰好落在“黎明新村”四个字上。
“对,像勋章。”他说,“等太阳完全升起那天,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望着小女孩跑向父母的背影,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光,不是神赐的,是我们亲手点燃的。”
工地上的铆钉枪再次轰鸣时,费城电报局的发报员正快速敲击按键。
消息顺着铜线爬向纽约、波士顿、华盛顿,最后停在詹尼的差分机前。
她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法案通过”,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两秒,然后输入:“启动华工招募计划,代号‘光’。”
窗外,纽约港的渡轮正鸣响汽笛。
甲板上,一群穿着靛蓝粗布衫的华人劳工挤在栏杆边,望着逐渐清晰的陆地轮廓。
其中最年轻的那个摸出怀里的全家福,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赴美谋生,誓立功名。”风掀起照片边角,露出底下一行铅笔字——“黎明新村,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