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气灯在审讯室天花板投下昏黄光晕,乔治的皮鞋跟叩在橡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詹妮立在门侧,手中羽毛笔悬在牛皮纸记录本上方,笔尖沾着的墨珠因她轻微的呼吸而摇晃。
理查德·布朗被反绑在橡木椅上,领口的衬衫皱成一团,喉结随着乔治的脚步声上下滚动。
当詹妮将铜壶里的热茶注入骨瓷杯推到他面前时,他的手指在椅背上抠出白印——那是双长期接触精密仪器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差分机齿轮的铜锈。
“伦敦的雾比费城浓,”乔治摘下金丝眼镜,用帕子擦拭镜片,“但有些影子,在雾里反而更清晰。”他突然将帕子甩在桌上,镜片后的目光如淬过冰的刀锋,“你在利物浦码头见的那个神父,腰带上系的是卡梅伦家族的银铃——老管家退休时,夫人会亲手系上的那种。”
布朗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张了张嘴,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鸽。
詹妮的羽毛笔落下,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痕——这是他们等待的第一个破绽。
“卡梅伦家的小儿子在牛津读政治经济学,”乔治拉开木椅坐下,手肘支在桌上,“上个月他在俱乐部赌马输了三千镑,老管家替他填了窟窿。
你说,是卡梅伦家需要差分机的清算代码,还是那位小少爷需要?“
布朗的额头沁出冷汗,顺着鬓角滴进领口。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反绑的手腕在麻绳里蹭出红痕:“他们说...只是要一份技术参考。
美国财团,匿名的,我发誓没见过正主——“
“够了。”乔治打断他,指节叩了叩桌面。
两名穿黑西装的护卫立刻上前,解开布朗的绳索。
詹妮递来一方手帕,布朗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关到东楼三层,”乔治整理袖扣,“给他《差分机基础维护手册》,但第三十七页撕了。”他抬眼时,詹妮已心领神会地记下,“还有,让奥唐纳把码头的监控记录送到我书房。”
三日后的黄昏,詹妮抱着一摞文件经过关押室。
她的发梢扫过门框时,最上面的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
布朗从铁栏后扑过来,膝盖撞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他看见封皮上用红蜡盖着“绝密:清算算法V3.2”。
詹妮蹲下身捡文件,手指故意在“触发条件:债务杠杆率超65%”的段落上顿了顿。
当她抬头时,布朗正贴在铁栏上,眼球因充血而泛红,像头盯着诱饵的狼。
“抱歉,”她的声音轻得像教堂的风琴声,“您需要我帮您拿本书吗?”
布朗剧烈摇头,后退两步跌坐在草垫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裤管里的细铁丝——那是昨夜打扫时从扫帚上抽的。
子夜的雨丝打在窗玻璃上,乔治站在市政厅顶楼,看着奥唐纳的警车闪着红灯驶进小巷。
五分钟后,关押室的铁窗传来金属摩擦声,布朗的影子在雨幕中狂奔,消失在码头的货栈里。
“他上了去纽约的快船,”霍华德的电报在凌晨三点送达,“西蒙的人在布鲁克林码头接他。”乔治盯着差分机终端跳动的绿光,屏幕上“敌方资本错配指数”正从52%跳到68%。
“需要提前启动测试吗?”詹妮将热可可推到他手边。
“再等等,”乔治转动桌上的地球仪,指尖停在“匹兹堡”的位置,“梅隆先生该来了。”
梅隆的手杖叩门声比约定时间早了半小时。
老银行家的礼帽还滴着雨水,西装前襟沾着雪茄灰:“康罗伊先生,我的人在你们系统里发现了七处漏洞!”他将一沓审计报告拍在桌上,“至少推迟三个月——”
“我邀请您做个游戏,”乔治起身拉开窗帘,晨光漏进来,照亮墙角的橡木柜,“五名您选的会计师,十万笔随机交易,四十八小时封闭验证。”他打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近三年的交易凭证,“每笔钱的流向,都能追到原始合同的签名页。”
梅隆的手指在报告边缘捏出褶皱。
四十八小时后,当最后一页审计表盖上“无误”的钢印时,他盯着满墙的录像带,突然笑出了声:“我做了四十年银行,第一次见钱能干净得像教堂的圣水。”他举起威士忌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但如果这是假的——”
“上帝会先惩罚我。”乔治与他碰杯,玻璃相击的脆响里,差分机终端的绿光突然暴涨至78%。
深夜的差分机房飘着冷咖啡的香气。
詹妮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屏幕蓝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她刚刚清理完布朗接触过的所有文件记录,却在系统日志最末发现一行极小的代码:0417——那是她与乔治初遇的日期。
窗外,费城的钟塔敲响了十二下。
詹妮的手指轻轻按在“删除”键上,又缩了回来。
她望着屏幕里跳动的数据流,突然想起乔治今天说的话:“有些锁,需要更锋利的钥匙。”
而此刻,这把钥匙,正躺在她的手心里。
当珍妮的指尖悬停在“删除”键上方时,差分机屏幕突然闪过一道幽蓝的数据流。
她原本因熬夜而干涩的眼睛瞬间睁大——那串本应被彻底清除的虚假金融模型代码,竟像蛰伏的蛇一样从备份服务器深处钻了出来,在内存占用率一栏标出刺眼的37%。
“怎么会……”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指甲在橡木桌沿掐出月牙印。
三天前布朗接触过的所有文件都进行了物理隔离,连磁头都用消磁器反复处理过。
可这行代码像附骨之疽,竟藏在最古老的V2.0系统分区里——那是英国曼彻斯特原厂生产时预装的底层协议区。
键盘敲击声在空旷的机房里格外清脆。
珍妮迅速调出系统日志,滚动的绿色字符中,一行时间戳让她后颈发凉:02:14:57,也就是她刚刚关闭主服务器的十分钟前,有未知Ip尝试连接端口2147。
端口号……她突然想起康罗伊从伦敦带回来的差分机说明书,附录里用极小的字体标注过:2147是1849年批次机器的远程维护接口,“仅供工程师紧急使用”。
“他们还在盯着。”珍妮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速舞动。
她扯断连接天花板的电话线,又用铜锁扣死了通风口的铁栅栏——这些动作都是康罗伊教的“离线三重保险”。
当最后一根网线被她用裁纸刀割断时,屏幕上的Ip地址终于变成乱码,但那串虚假模型代码反而开始疯狂复制,内存占用率飙升至62%。
冷汗顺着她的脊椎滑进衣领。
珍妮扯松领口的蕾丝花边,从胸针暗格里取出康罗伊送她的黄铜钥匙——那是他们初次相遇时,他从旧书店壁炉里捡出的老物件,如今成了访问最高权限的密钥。
当钥匙插入控制台底部的锁孔时,系统突然发出蜂鸣声,屏幕中央跳出一行血红色警告:“后门程序已唤醒,强制删除将导致核心数据崩溃。”
“崩溃?”珍妮的睫毛剧烈颤动。
她想起昨夜乔治说的“有些锁需要更锋利的钥匙”,突然笑了——所谓后门,不正是锁匠自己留下的破绽吗?
她迅速切换到汇编语言模式,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如蝶:“00 0 0”——这是“the”的二进制代码,康罗伊教她的“安全词”。
蜂鸣声戛然而止。
屏幕上的红色警告化作无数碎片,虚假模型代码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停滞在68%。
珍妮深吸一口气,将预先写好的覆盖程序拖进删除队列。
当“完成”二字跳出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键盘上印着清晰的指痕。
机房外的晨雾漫进窗户时,珍妮在皮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句:“机器不会背叛,但制造机器的人会。”钢笔尖戳破了纸页,晕开一团墨渍,像极了昨夜屏幕上那串纠缠的代码。
市政厅的橡木会议桌在晨光中泛着暗纹。
奥唐纳的警帽放在斯坦利检察官的咖啡杯旁,杯壁上的水珠正沿着杯底的“费城警署”烫金字往下淌。
“您说这是普通商业盗窃?”斯坦利的银质袖扣磕在桌面上,“可目击者说嫌疑人会拆解差分机,还能背出伦敦银行的清算公式。”他递过来一沓照片,最上面那张是布朗被押上警车时的侧脸,眉骨处有道新添的擦伤——那是珍妮故意让看守“不小心”撞的。
奥唐纳用拇指摩挲着警徽,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斯坦利先生,您见过被吓疯的小偷吗?”他翻开自己的文件夹,里面夹着布朗在审讯室胡言乱语的录音带,“他说有人用银铃威胁他,说泰晤士河底沉着会吃人的铁盒子。这种证词拿到法庭上,只会让费城成为全美的笑柄。”
斯坦利的喉结动了动。
他当然知道华尔街的操盘手们最怕“不安全”三个字,上周因为芝加哥出现铁路诈骗案,道琼斯指数暴跌了五个点。
当奥唐纳将伪造的“结案报告”推到他面前时,他的钢笔在“同意”栏悬了足足三分钟,最终落下时几乎戳破了纸。
“您赌的是他们需要安全感。”傍晚时分,奥唐纳站在康罗伊的书房里,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地打在玻璃上。
他摸出一根雪茄,却在点火前又收了回去——乔治不喜欢烟味,“那些议员、银行家,他们宁愿相信小偷是疯子,也不愿承认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钱袋子。”
康罗伊转动着手中的铜制密钥,月光从他背后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密钥表面镀了层银边:“您赌对了,奥唐纳先生。”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相信您。”
“新希望号”的汽笛在凌晨四点响起时,康罗伊正站在甲板上。
船长的呢子大衣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接过密钥时,指腹擦过康罗伊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差分机扳手留下的痕迹。
“货物清单改了,”船长压低声音,“现在写的是‘匹兹堡钢铁制品’。”他将密钥插入仪表盘下方的暗格,金属摩擦声混着海浪声,“但查尔斯顿的海关……”
“玛丽·斯图尔特的堂兄。”康罗伊望着岸上忽明忽暗的信号灯,那是珍妮发来的电报代码,“斯图尔特小姐上个月在我们的银行存了十万英镑,她堂兄的女儿在费城读医科,学费还差三千。”
船长突然笑了,露出被烟草染黄的牙齿:“康罗伊先生,您这不是绕路,是给所有人都铺了条更顺的路。”
汽笛再次长鸣时,康罗伊转身走向舷梯。
码头上,珍妮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举着的提灯在海风中摇晃,像颗跳动的心脏。
当他的皮鞋踏上陆地的瞬间,衣袋里的怀表轻轻震动——那是珍妮发来的短讯:“财政部税务司今晚例会。”
康罗伊摸出怀表,表盘上的指针正指向五点一刻。
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嘴角勾起极淡的笑意。
有些锁,需要更锋利的钥匙;而有些规则,当它们成为枷锁时……他低头整理袖扣,袖扣内侧刻着的“康罗伊”三个字在晨光中闪了闪——是时候让某些人,看看真正的齿轮该怎么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