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罗伊的指尖抵在塔桥观测室的黄铜扶手上,凉意顺着骨缝往身体里钻。
六块悬挂在橡木墙架上的行情铜牌正在跳动,每一道数字的变化都像敲在他神经上的小锤——五点整,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报时汽笛刚在雾里散成碎片,他便对着门外轻叩两下。
门开了,哈里森·菲茨杰拉德的影子先挤进来,军靴在地板上敲出两记闷响:“三浪协议准备完毕,泽西岛账户已接入伦敦金市交易池。”他递来一份油印的操作清单,边角还沾着咖啡渍——显然是从银行连夜送来的。
康罗伊接过清单时,目光扫过哈里森肩章上的褪色金线。
那是滑铁卢战役的勋章,此刻在雾里泛着暗哑的光。
“启动。”他说,声音像绷紧的琴弦。
第一块铜牌突然剧烈震颤,最右侧的“黄金期货”栏跳出醒目的红色数字:14.8吨抛单,报价低于基准价2.7%。
观测室的通风管里传来细微的齿轮转动声——那是差分机房的报信,意味着泽西岛的空壳公司已完成挂单。
康罗伊摸向西装内袋,指尖触到詹尼今早塞给他的薄荷糖,糖纸窸窣的声响里,他听见自己心跳的节奏。
“他们会以为这是恐慌性抛售。”他对着空气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确认。
哈里森没接话,只是将脸凑近铜牌,喉结动了动——这位退役将军见过太多战场,但此刻瞳孔里跳动的金光,比滑铁卢的炮火更让他紧张。
两小时后,第二块铜牌的“北风信托”栏开始闪烁。
格雷夫斯的声音突然从电报机里钻出来,带着伦敦腔特有的黏腻:“回购60%,市价吃进。”康罗伊抓起桌上的黄铜望远镜,对准泰晤士河方向——雾里隐约能看见格雷夫斯银行的穹顶,此刻正有运钞马车的铃铛声穿透雾幕,叮叮当当,像在给这场戏打拍子。
“现在他们该慌了。”康罗伊松开望远镜,指节在桌沿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
爱丽丝的报告突然浮现在他脑海:“跟风盘会在第二波后涌入,以为我们在护盘。”他扯松领结,额角沁出薄汗——这不是紧张,是兴奋,像猎人看见猎物踩上陷阱的触发板。
临近结算前四十分钟,七块小铜牌同时亮起幽蓝的光。
那是差分机房的信号,七支幽灵账户要动了。
康罗伊摸出怀表,秒针刚划过“40”,最中间的铜牌便炸开一片红——七笔高位抛单像七把刀,精准捅进跟风做空者的喉咙。
“53.6万英镑。”哈里森突然出声,声音发哑。
他指着最后一块汇总铜牌,数字还在往上跳,像被风吹着跑的火苗。
康罗伊没看数字,他盯着窗外的雾,雾里有轮船的汽笛在哭嚎,那是华尔街联合体的船在触礁。
同一时刻,布里斯托尔港的仓库里,詹尼的羊毛手套正搭在橡木会议桌上。
十二名低地国家的粮食中间商挤在长条木凳上,有人把帽子攥得变了形,有人用荷兰语低声咒骂。
詹尼没说话,只是转动桌上的黄铜留声机手柄——那是差分机生成的动态图表,渡鸦凭证的流转速度和违约率在牛皮纸上跳成金色的河。
“你们真能保证兑付?”一个红鼻子的荷兰商人突然开口,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颗弹珠。
詹尼没急着回答,她起身走向角落的胡桃木保险箱,铜锁扣在掌心压出红印。
当她掀开箱盖时,十二个人同时前倾——箱底躺着的不是黄金,是一叠盖着利物浦海关与伦敦金银业协会双重认证的文件,纸张边缘还沾着海腥味。
“可追溯。”詹尼的手指划过最上面一份证明,“从安特卫普港装船的黄金,到伦敦金库的封条,每一粒金砂都有编号。”她抬头时,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信任不是喊出来的,是算出来的。”
荷兰商人伸手摸了摸文件上的火漆印,指尖沾了点蜡屑。
他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我要订三百份渡鸦凭证。”其他商人跟着动了,木凳吱呀声里,詹尼看见窗外的雾正往仓库里钻,沾在她的羊毛斗篷上,像撒了把碎钻。
同一时间,伦敦针线街的英格兰银行里,格雷夫斯的银匙正敲着骨瓷茶杯。
财政司前副秘书的脸涨得通红,指尖几乎戳到他鼻尖:“康罗伊调动百万级黄金,这是系统性威胁!”格雷夫斯啜了口茶,茶水在嘴里转了两圈才咽下——这是他父亲教的,拖延时间的好办法。
“巴林家族用汇票稳住战线时,诸位可曾说过威胁?”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力量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它为何而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茶会里诸位涨红的脸,“我听说,康罗伊在直布罗陀预租了三个地下金库——用途?不明。”
散会时,雾已经漫进了银行大厅。
一名戴单片眼镜的顾问撞翻了茶盘,瓷片在地上碎成星子。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转身冲进雾里,黑色大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绣着玫瑰的衬里——那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标记。
深夜,康罗伊回到书房时,爱丽丝正趴在差分机前。
黄铜齿轮在她发间投下细碎的光,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像在弹钢琴。
康罗伊凑过去,看见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突然扭曲成某种图案,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情绪共振模型?”他问。
爱丽丝没回头,指尖继续敲打着:“他们以为能算准我们的心跳,可他们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雾,“误差才是最锋利的刀。”
康罗伊盯着屏幕上扭曲的数字,突然笑了。
窗外的雾更浓了,浓得看不见月亮,却看得见差分机齿轮转动时,在雾里划出的金色光痕。
差分机的齿轮突然发出一声脆响,爱丽丝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
黄铜指针正指向凌晨一点十七分,她凑近玻璃屏幕,睫毛扫过跳动的数字——情绪共振模型的曲线在第七次迭代时,突然从平缓的波浪线裂成锯齿状的闪电。
“康罗伊先生。”她转身时,发梢扫过差分机的散热口,带起一缕焦糊的金属味。
康罗伊正倚在胡桃木书桌上,指间的雪茄在雾里洇出淡蓝色的痕。
他没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烟灰簌簌落在绣着渡鸦纹章的袖扣上。
“如果把‘资金链紧张’的假情报,”爱丽丝的指甲叩了叩屏幕上的断裂点,“和今天黄金市场的波动做叠加……”她抽出一张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差分机打印的公式,“您看这里,交叉违约条款的触发阈值会被误判。四家英国机构的风险评估模型里,都用了三年前利物浦港的黄金吞吐量作为基准——”她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漾着狡黠,“而我们上周刚往那里运了十八吨苏里南金砂。”
康罗伊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推开书桌走向她,靴跟碾碎了地毯上的雪茄灰:“需要多久?”
“最多四十八小时。”爱丽丝从抽屉里取出封好的文件,火漆印还带着余温,“我伪造了《流动性压力测试报告》,漏掉了您上个月清偿的两百万英镑短期债务。”她将文件塞进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用红蜡滴了朵不完整的玫瑰——这是霍华德能识别的标记,“查尔斯会把它送到库克手里。”
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哈里森的影子先撞在门上,他推开门时带进来一股雾的潮气:“霍华德那边有动静。”
查尔斯·霍华德的手指在电报机按键上悬了三秒。
纽约证券交易所的吊灯在他头顶晃着,将他的影子扯得老长。
电报稿上“康罗伊即将清仓加拿大铁路股”的字迹还没干透,那是他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作业。
“双轨标记法。”他喃喃重复菲茨杰拉德教他的话,指尖按在摩尔斯码键上,“长音代表真实,短音代表……”他深吸一口气,在“清仓”两个字的代码里,悄悄插入了三个连续的短点——这是菲茨杰拉德说的“绊马索”,会让接收方的译码机在解析时出现0.3秒的延迟。
纸带“嘶啦”一声吐出最后一个符号。
霍华德靠回椅背,喉结动了动。
墙上的挂钟敲了两下,钟声里他听见自己说:“我没撒谎……只是让谎言跑错了方向。”
电报机突然开始震颤。
他扑过去接住吐出的纸带,上面的字被墨水晕染得模糊,但“惠特比已备船”几个字母清晰如刀刻。
霍华德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女儿的照片,小姑娘的蓝眼睛正透过雾蒙蒙的玻璃望着他。
他把纸带折成小方块,塞进胸袋贴近心脏的位置,那里还藏着康罗伊送他的渡鸦徽章,金属边缘硌得皮肤发红。
康罗伊书房的电报机在十一点四十九分响起时,詹尼正往壁炉里添煤。
火星溅在她的羊毛手套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盯着那台黑色的机器——它已经沉默了三天,此刻突然发出的嗡鸣,像某种沉睡的野兽醒了过来。
纸带缓缓吐出,康罗伊弯腰拾起时,指节擦过詹尼的手背。
她的手很凉,像刚摸过晨霜里的玫瑰。
电文很短,只有四行:
巴黎之门已开。
对手已入局。
等待小麦起航。
齿轮七开始暗中行动。
詹尼凑过来看,发香混着煤烟味钻进康罗伊的鼻腔。
“齿轮七?”她轻声问,“是差分机的第七次迭代?”
康罗伊没回答。
他从抽屉里取出那枚渡鸦金币,金币边缘刻着细小的字母,是詹尼的名字缩写。
他将金币轻轻放在电文上,金属与纸张相碰的轻响,像一滴雨落在水面。
“该烧了。”詹尼递过火柴盒,她的指尖在抖,“库克他们很快会发现报告有问题。”
康罗伊划亮火柴,火焰先舔到电文的边角,然后是渡鸦的翅膀,最后是“齿轮七”三个字母。
火光映在他眼里,将原本的深棕染成暗红。
“他们听见金币落地的声音,”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雾,“却听不见它弹起时的震颤。”
詹尼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肤,隔着衬衫都能感觉到力度:“加莱海峡……”
“渡鸦号会在拂晓前伪装成煤船。”康罗伊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雾会帮我们挡住望远镜。”
窗外传来汽笛的呜咽。
詹尼走到窗前,雾气漫过她的肩头,像给她披了层银纱。
她看见泰晤士河上有艘货轮正在转向,没有开灯,船身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条潜伏的鱼。
“它在等什么?”她问。
康罗伊走到她身后,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等小麦起航的信号。”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尖,“等齿轮七开始转动的声音。”
雾更沉了,将货轮的影子完全吞没。
詹尼望着浓雾深处,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在教堂看见的渡鸦——它停在十字架上,歪着头看她,眼里闪着和康罗伊此刻一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