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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进旅馆房间时,詹尼的皮鞋跟在橡木地板上敲出细碎的响。

她发梢还沾着夜雨后的水珠,却已将两份沾着墨香的报告摊在乔治面前——牛皮纸边缘被她攥得微卷,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艾米莉的加急信。她指尖点着第一份,纸张因潮湿而发皱,子弹铅锡比是7:3,和费城兵工厂三年前报废的灰背隼批次完全吻合。乔治的拇指摩挲过报告上的火漆印,那枚被压得变形的鹰徽像道伤疤——报废军火本该熔毁重铸,如今却出现在袭击他的子弹里,意味着有人在兵工厂的熔炉前开了后门。

第二份报告更厚些,封皮上沾着机油渍。马丁带着十二个人拆了百台收割机。詹尼的声音放轻,没装故障装置,但三台差分机外壳有撬痕。她抽出一张素描,铅笔线条勾勒出外壳缝隙里的细痕,用的是钟表匠的三角刀,手法很稳。

乔治把两份报告叠在一起,指节抵着下巴。

窗外的麻雀掠过窗棂,他忽然笑了:他们不怕我们发现,就怕我们不反击。

詹尼的睫毛颤了颤。

她见过太多对手在乔治这种笑里栽跟头——那是猎人确认陷阱位置时的笑。

看这个。乔治从抽屉里取出枚锈钉,是昨夜亨利·摩根来访时留下的。

老农机商拍着桌子说机器再精巧,犁地还得靠铁,走时却把这枚钉在旧犁铧上的钉子落在了茶盘里。

此刻锈迹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旧时代的人总以为钉子只能钉木头。乔治用钢笔尖挑起锈钉,其实也能钉进棺材。他将钉子按进报告边缘,纸张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去查三年前兵工厂的报废记录,谁签的字。

再让马丁盯着那三台差分机——撬锁的人还会来。

詹尼点头,转身时裙角扫过椅背。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要带护卫吗?

今天我要当费城的晨雾。乔治已经摘下领结,换上粗呢外套,太浓的雾会招人警惕,太淡的......他指节叩了叩窗玻璃,雾色里传来修鞋匠的吆喝,正好能渗进砖缝。

工人区的石板路还沾着潮气。

乔治把礼帽揣进怀里,路过街角修鞋摊时,老鞋匠正用锥子挑开磨破的鞋底。师傅,可听说过曙光农机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鞋钉,铜钉在掌心沉甸甸的。

老鞋匠抬头,浑浊的眼睛先扫过他的袖口——那里没有丝质衬里。咋没听说?他用围裙擦了擦手,我家二小子在曙光的齿轮车间,上个月领了双新皮靴。他压低声音,比给地主家修犁耙强多了,至少冬天手不会冻裂。

乔治继续往前走,面包店飘出的麦香裹着主妇们的闲聊。隔壁约翰家的闺女在装配线拧螺丝,系蓝布围裙的女人把面包塞进竹篮,一个月挣的比她爹在地里刨一年还多。另一个女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可别让卡梅伦的人听见,他们说机器抢饭碗......抢的是饿死人的饭碗!蓝围裙提高嗓门,我男人去年在农场扛麦袋,一场雨烂了半仓,东家只给半工钱——机器再冷,会扣我闺女的饭钱么?

乔治摸出硬币买了块面包,面包师找零时多塞了块姜饼:给您家小少爷的。他没否认,把姜饼收进外套内袋——秘密记录员的羽毛笔正藏在那边,此刻应该已经记下了蓝围裙的每句话。

当市政厅的钟敲响十下时,詹姆斯·奥唐纳的马车停在了巷口。

这位费城警察局长摘下警帽,帽檐内侧沾着咖啡渍:康罗伊先生,您要的人......

十名便衣,中午前到议会大厦外。乔治咬了口面包,碎屑落在粗呢外套上,让他们聊机器带来的工作机会,要像邻居拉家常。他指了指奥唐纳的警徽,记得提醒他们,别把警棍露在裤袋外。

奥唐纳的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这个男人还只是个来谈农机合作的英国绅士,如今却能让他这个局长在雨里等半小时——但当乔治说出您夫人的药铺需要市政厅特批的进口许可时,他就知道,有些钉子一旦扎进去,就得跟着转。

议会大厅的穹顶在晨雾中显露出轮廓时,乔治正站在更衣室镜子前系领结。

渡鸦徽章在领口闪着冷光,他对着镜子调整角度,直到那只金属渡鸦的眼睛正好对准讲台方向。

门被推开时,罗伯特·卡梅伦的钻石袖扣先闪了进来。

这位宾夕法尼亚农业联盟的领袖穿着深灰西装,马甲上别着三枚共济会徽章。康罗伊先生,他的声音像打磨过的胡桃木,听说您昨晚遇袭了?

真该让您见识下本土工匠的手艺——至少不会用报废子弹吓唬人。

乔治系好最后一个领扣:吓唬人的从来不是子弹,是打不准的手。他转身时,卡梅伦的目光扫过他怀里的厚册——封皮上烫金的宾夕法尼亚农业调查报告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辩论开始时,卡梅伦的声音像敲响的铜钟:我们的铁匠在打制犁铧,木匠在拼接车架,这些是能攥在手心的温度!他举起一只铁犁,可机器呢?

它们吞掉铁料,吐出冷冰冰的零件,让我们的孩子只能对着齿轮发呆!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乔治注意到第三排有位老妇人抹了抹眼角——那是卡梅伦特意安排的受害家属。

轮到他时,他没有走向讲台,而是先绕到旁听席前。这位夫人,他停在老妇人面前,您儿子在农场做工时,一年能挣多少?老妇人愣住了,手指绞着帕子:三......三十镑。去年呢?乔治翻开调查报告,根据兰开斯特郡记录,您儿子在曙光2型引入前,因雨季减产被克扣了八镑工钱。他转向全场,温度?他敲了敲讲台上的铁犁,这犁铧割破过多少人的手?

这木架在雨天会发霉,让马掌打滑——温度,是冻僵的手指,是饿哭的孩子。

他终于站上讲台,厚册被翻到贴满图表的一页:兰开斯特郡引入曙光2型后,小麦产量上升47%,农业失业率仅增加1.3%。他的指尖划过数据,真正流失的岗位,是那些一年劳作八个月却养不活三口人的家庭。

机器不是敌人,是......他的目光扫过窗外——那里有十个便衣正和路人交谈,是让更多人能在冬天围着火炉,而不是在地里啃冻硬的黑面包的钥匙。

卡梅伦的指节在桌沿敲出急促的鼓点。

他注意到乔治翻开了下一页,图表边缘用红笔标着曙光——那个词被突然响起的议会铃声截断。

休会半小时。议长的声音像根细针,扎破了紧绷的空气。

乔治合上厚册时,手指停在红笔标记处。

窗外的便衣还在说着什么,路人的点头比掌声更响亮。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姜饼,温度透过布料传来——这是比数据更烫的钉子,正慢慢扎进旧时代的棺材板。

议会大厅的穹顶在晨光里泛着珍珠白,乔治的指尖划过调查报告上的红笔批注,羊皮纸边缘因反复摩挲起了毛边。

他能听见罗伯特·卡梅伦喉间压抑的轻咳——那是老牌政客被戳中痛处时的惯常反应。

曙光收割机,乔治将图表转向旁听席,黄铜镇纸压着的纸页发出脆响,在宾夕法尼亚州创造了6.8个配套岗位。

运输队需要新的马车夫,维修点需要机械师,培训学校要聘讲师,金融行号得增设农机租赁专员。他抽出另一张统计表,墨迹未干的数字在阳光下跳动,传统手工收割,每亩成本是十七先令六便士;用,降到六先令八便士。

省下的钱去哪了?他突然提高声调,目光扫过第三排那个被卡梅伦安排的老妇人,去了玛丽·约翰逊的面包店——她上个月多雇了两个学徒,因为买面粉的钱少了十九个百分点。

去了圣玛丽学校——上周有八个孩子交齐了学费,他们的父亲在维修点工作。

罗伯特的手指在桌下攥成拳,钻石袖扣硌得掌心生疼。

他原以为能靠温度与人性的演讲煽动情绪,可乔治抛出的不是空洞的口号,是浸透了汗水与账本的数字。

更要命的是,那些数字里藏着他最熟悉的东西——农场主的账本、粮商的报价单、工头的工资册。

这些本该是他的武器,此刻却成了刺穿他盾牌的尖矛。

您说机器夺走了工作,乔治的声音陡然放轻,像手术刀划开紧绷的皮肤,可数据告诉我,它让更多孩子能坐在教室里,而不是跟着父母在麦田里啃泥。

让更多妇女不必在纺织厂咳血到凌晨,而是能守着自家的灶台。他向前半步,渡鸦徽章在领口闪着冷光,最后一个问题,卡梅伦先生——他的语调突然锋利如剃刀,您上次光着脚踩进麦田,是什么时候?

罗伯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上周在乡村庄园的野餐,白手套下的手指碰都没碰过麦穗;想起竞选演说时,他让管家特意找了双沾着泥点的皮靴,却在后台用银质小刷仔细擦净。

喉间的话梗成一团,像被泡胀的旧报纸。

就在这时,侧门传来沉重的拐杖叩地声。

所有人转头。

亨利·摩根——那个在行业会议上拍着桌子骂机器是铁棺材的老农机商,此刻正扶着门框喘气。

他的粗布外套沾着机油渍,拐杖头包着的铜皮磨得发亮,每走一步都在大理石地面敲出闷响。

亨利先生?议长站起身,您今天不是——

我今天是来认错的。亨利打断他,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

他扶着证人席的木栏,指节因用力泛白,三十年前,我骂蒸汽犁是魔鬼的玩具。

因为它让我做的木犁卖不出去,让我的铁匠铺少了二十个订单。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抖开时露出半片生锈的犁铧,可后来我去了俄亥俄州,看见用蒸汽犁的农场主,冬天能给孩子买新棉鞋;看见用手犁的佃农,老婆孩子挤在漏风的木屋里啃硬面包。他举起一份盖着红印的文件,这是我签的授权书——从今天起,摩根农机曙光当组装厂。

首批招三百人,管吃管住,学徒工每月五美元。

大厅炸响掌声。

老鞋匠的二儿子在第一排站起来鼓掌,蓝围裙的妇人抹着眼泪吹了声口哨。

乔治看见詹尼站在旁听席边缘,指尖轻轻掐着掌心——那是她强压情绪的习惯动作。

罗伯特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看见自己安排的受害家属跟着鼓掌,看见原本中立的议员们交头接耳,看见亨利·摩根冲他冷笑——那老头的眼神里没有妥协,只有对旧时代的唾弃。

休会!议长敲了三次木槌才压下声浪。

乔治合上报册时,封皮上的烫金字母蹭到了他的指腹。

詹尼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发梢还沾着刚才跑进来时的汗,声音轻得像耳语:卡梅伦的人在侧门聚集,奥唐纳说他们调了民兵。

不急。乔治把报告递给詹尼,指尖在她手背轻轻一按,先看投票结果。

结果比预想的快。

当议长宣布保护主义法案以23票反对、19票支持未通过时,罗伯特抓起外套冲出门,银制袖扣撞在桌角发出脆响。

乔治走到台阶前,风卷着阴云掠过市政厅的尖顶。

詹姆斯·奥唐纳的警服被吹得鼓起来,他扯了扯乔治的衣袖,喉结上下滚动:康罗伊先生,卡梅伦的人联系了自由之子民兵队,说要保卫传统产业

马丁呢?乔治问。

话音未落,马丁·李从巷口跑过来,粗布工装的袖口沾着机油。

他喘得说不出完整句子:三个......在自由农机干过的技工......昨晚......失踪了。

他们老婆说,看见卡梅伦的马车停在门口。

詹尼的手指骤然收紧,文件边角在她掌心压出红印。

乔治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露出内侧缝着的渡鸦刺绣。

他摸出怀表,表盘上的铜绿被擦得发亮——那是父亲留下的老物件,指针正指向下午三点。

告诉奥唐纳,他转身对詹尼说,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今晚十点,我要在码头仓库见十五个工会代表。

詹尼点头,发间的珍珠发夹闪了闪。

她知道,那仓库的地下室有扇隐蔽的铁门,门后堆着成箱的差分机零件——现在,那些零件要派上新用场了。

阴云越压越低,远处传来教堂的晚钟。

乔治望着卡梅伦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指尖轻轻叩了叩怀表盖。

他知道,当夜色漫过费城的烟囱时,会有另一张网悄然张开——不是用钢铁,而是用秩序、用人心、用那些被数字照亮的希望。

而这张网的第一根线,将在今晚十点,随着地下室亮起的煤油灯,开始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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