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詹尼的牛皮笔记本已经摊开在维多利亚二号的甲板上。
她指尖拂过刚送达的船籍证书,纸张边缘还带着瑞士公证所特有的蜂蜡封印,三重公证用了三个不同的教区牧师,连沉船记录都调了波士顿1849年的海难档案。她抬头时,海风掀起她栗色发梢,您看这产权链——从缅因州老船长的遗孀,到纽约贸易行,再到我们的匿名受托人......
康罗伊接过证书,指腹蹭过玛丽·安号的烫金船名——这是那艘真实沉没的三桅帆船的名字。
改装后的船体正在船坞刷最后一遍蓝白条纹漆,船首原本的持剑天使像已被替换成怀抱羔羊的圣母玛利亚,工匠正用金漆描她裙裾的褶皱。船首像不错。他说,波士顿清教徒最爱这种温和的圣像,比十字架更不招眼。
沃克船长刚才还在笑。詹尼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正在检查索具的身影——前皇家海军军官穿着磨旧的蓝布水手服,却仍有股子发号施令的利落劲,他说现在我们看起来比真正的美国商船还像美国商船。
康罗伊的嘴角扯出极淡的笑:真正的骗子从不怕被人盯着看。他望向船坞尽头的仓库,那里的工人们正用防水油布覆盖最后一批木箱——四十吨磺胺药粉和十台小型差分机,外层贴着棉纺机零件的标签,最上面那层却换成了红十字标志和波士顿慈善协会赠的烫金字体。等玛丽的音乐会结束,海关的眼睛就该闭上了。
三天后的查尔斯顿港,玛丽·斯图尔特的玫瑰园里飘着肖邦夜曲的旋律。
白色藤架下,海关总监亨利·班克罗夫特的夫人正用银匙搅动红茶,目光不时扫过总监膝头的檀木礼盒——那是演出结束时玛丽亲手递上的。
听说您收藏莎士比亚?玛丽的折扇半掩着唇,这是1623年第一对开本的复刻版,原书在伦敦拍卖时,我先生恰好在场......
总监的手指轻轻叩了叩礼盒边缘。
当他回到官邸打开盒盖时,镶金袖扣在烛光下泛着暖光,诗集扉页的钢笔字让他挑眉:致维护自由贸易的真正骑士。三天后,维多利亚二号的出口文件上,他的签名比平时多拖了半寸,像道悄悄张开的门。
詹尼在账本上写下艺术品捐赠 £800时,羽毛笔尖顿了顿。
真实的支出是十二英镑——袖扣在波多贝罗市场买的,诗集是剑桥印刷社的仿制品,但班克罗夫特夫人上周在舞会上抱怨过丈夫总说海关的文书比《哈姆雷特》还枯燥。
启航。康罗伊将船籍证书别在衣领内侧,这个动作让詹尼想起他在曼彻斯特工厂时藏设计图的习惯。
汽笛鸣响时,维多利亚二号缓缓驶离码头,星条旗在桅杆顶猎猎作响,蓝白条纹的船身与晨雾融成一片。
佛罗里达海峡的阳光晒得甲板发烫时,了望手的喊声响彻全船:左舷三海里,联邦巡洋舰!
沃克的望远镜里,独立号的舰炮已经转向,黑洞洞的炮口像几只警惕的眼睛。
他摘下船长帽,用袖口擦了擦额角——不是因为热,是因为心跳。降速。他对大副说,升航行证件旗语,把扩音器拿过来。
缅因州哈瓦那航线!他的声音通过铜管扩音器传向海面,带着刻意的波士顿口音,装载医疗补给,红十字认证!风把这句话吹到独立号甲板上,几个水兵探出头张望,其中一个抱着步枪的年轻军官皱起了眉。
登船小艇靠近时,沃克已经让人在甲板摆好了咖啡壶。
他接过军官的佩刀(按规矩暂存),递上一杯热咖啡:天儿热,您尝尝我们从哈瓦那带的糖。军官的手指刚碰到杯壁,沃克又摸出烟盒:弗吉尼亚烟草,自家种的。
货舱门打开的瞬间,阳光斜斜切进黑暗。
整齐码放的木箱上,红十字标志和波士顿慈善协会赠的字样在尘埃里发亮。
军官弯腰掀开一个木箱的油布——里面是成捆的纱布,最上面躺着个锡罐,标签上印着磺胺粉,波士顿圣马太医院。
你们......军官的喉结动了动,知道联邦在封锁南方港口吗?
知道啊。沃克把咖啡杯放在木箱上,杯底压着半张皱巴巴的船票,我们船长的母亲是波士顿人,上个月来信说南方的孩子在发烧。他指了指船首像,圣母玛利亚看着呢,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军官的目光扫过圣母怀抱的羔羊,又落回纱布上。
他身后的水兵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摸了摸纱布的质地,有人用刀尖挑开磺胺粉的锡罐——白色粉末在阳光下泛着干净的光。
放行。军官突然转身,佩刀碰在舱壁上发出轻响。
他走向小艇时,沃克注意到他领口的姓名牌:罗伯特·布莱克。
独立号的汽笛响起时,维多利亚二号重新扬起船帆。
詹尼在航海日志上记录时间,钢笔尖在1862年7月15日下重重划了道线。
康罗伊站在船尾,望着逐渐缩小的巡洋舰,海风吹得他衣领翻卷,露出内侧别着的船籍证书——那上面,玛丽·安号的船名被阳光镀成了金色。
此刻的独立号舰桥上,罗伯特·布莱克正盯着桌上的航海日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沿,杯底压着的船票边角翘了起来,露出背面模糊的字迹:致维护人性的真正骑士。窗外,维多利亚二号的蓝白条纹船身已融入海天交界,像一道即将消失的幽灵。
布莱克突然合上日志,金属搭扣的轻响惊飞了舷边的海鸥。
他望向南方,那里的云正堆成铅灰色的山。
没有人注意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
莫比尔港的汽笛刺破晨雾时,罗伯特·布莱克正坐在独立号舰桥的转椅上,指节抵着发疼的太阳穴。
航海日志摊开在他膝头,被撕去两页的地方泛着毛边,像道未愈的伤口。
昨夜他用刮胡刀刮掉那两行记录时,刀刃在木桌上刻出了细痕——此刻阳光斜照进来,那些细痕正与他手背上的旧伤疤重叠,那是十二岁在巴尔的摩码头搬货时被缆绳勒的。
报告!见习水手的声音惊得他猛抬头,南方报纸送到了。
报纸头版的铅字刺得他瞳孔收缩:《北方铁幕下的苦难:波士顿慈善船险遭击沉》,配图是维多利亚二号船首的圣母像,羔羊的金漆在照片里泛着神圣的光。
布莱克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咖啡杯底——那只他从玛丽·安号带回来的杯子,此刻正搁在航海图上,杯壁还凝着昨夜未干的水渍。
他想起沃克船长递咖啡时说的话:您母亲要是看见这些药粉,该多骄傲。他母亲上个月刚因肺炎去世,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别让仇恨蒙了心。
舱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布莱克迅速合上日志。
调查官哈蒙德中校抱着文件夹走进来,军靴跟叩在甲板上响得刺耳:布莱克舰长,关于昨日的通讯延迟......
海况恶劣,通讯中断。布莱克的声音像块冰,他望着中校肩章上的银星,想起三年前自己晋升时,父亲拍着他后背说:穿上这身军装,就得把心也镀成铁的。可此刻他的心在发烫,烫得喉头发紧——当他在望远镜里看见玛丽·安号甲板上那些裹着纱布的木箱,当他听见沃克船长说南方的孩子在发烧,他突然想起五岁时,邻居家黑人女孩玛莎把最后一块姜饼塞给他,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
哈蒙德的钢笔尖在记录本上沙沙作响:那您如何解释航位偏移十五海里?
潮流计算误差。布莱克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昨夜在日记本上写的那句话——有些法律,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之上,墨迹还未干透,被他压在床垫下。
玛莎后来被卖到南卡罗来纳的种植园,去年冬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她的孩子得了斑疹伤寒,没有药,只能等死。
调查官合上文件夹时,窗外传来海鸥的尖叫。
布莱克望着独立号甲板上擦炮的水兵,突然觉得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像极了自己的良心——曾经被擦得锃亮,现在却落满了灰。
千里之外的莫比尔港,维多利亚二号的缆绳刚系紧,礼炮声便炸响在港湾。
南方军军需官亨利·威尔克斯踩着舷梯登船时,皮靴跟在甲板上敲出欢快的节奏。
他掀开第一台差分机的防水油布时,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瞪圆:这齿轮精度......他掏出怀表对着阳光,误差不超过半秒!
北方佬的工厂都做不到!
拉姆齐站在舱口,看着威尔克斯用白手套擦拭机身上的铜纹。
这位前退役士兵的拇指悄悄碰了碰工装裤口袋里的电报——康罗伊从伦敦发来的,只有三个字:演到位。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这是我们新改良的南方之星型,专门针对湿热气候设计了防锈涂层。
威尔克斯猛地合上油布,转身对随从吼道,立刻送十台去里士满!
总统先生要看!他又拍了拍拉姆齐的肩膀,告诉你们老板,南方的棉花栈,以后只给康罗伊先生留位置!
码头上,《阿拉巴马先锋报》的记者举着锡版相机忙得脚不沾地。
那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根本没上过船,此刻正对着拉姆齐描述的船身细节,在笔记本上狂草:蓝白条纹如黎明的天空,星条旗猎猎似自由的呐喊。
真正的船籍证书此刻正别在康罗伊的衣领内侧——他在伦敦的办公室里,通过电报监听着莫比尔的动静,笔尖在南方七大家族的名单上画了个圈。
伦敦郊外的黎明铸炮厂地下船坞,蒸汽锤的轰鸣突然停了。
康罗伊扶着钢架栏杆往下看,x6号船的龙骨在聚光灯下泛着冷光,工人们正用骆驼毛刷为它刷最后一道灰漆。
詹尼的高跟鞋声从身后传来,她递上的文件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卡尔霍恩家族愿意开放查尔斯顿的秘密锚地,范德比尔特分支承诺提供假船籍......
康罗伊的指尖划过船舷的焊缝,金属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来。
这是他第六艘封锁突破船,复合合金龙骨让吃水线比普通商船低三十厘米,增压锅炉能把航速推到18节——足够在联邦巡洋舰的射程外跳一支踢踏舞。他们要的是体面。他低声说,南方贵族宁肯相信这是本土技术,也不愿承认依赖英国资本。
詹尼望着他微侧的脸,晨光透过气窗照在他发梢,勾勒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这个总把计划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男人,此刻眼里跳动着她熟悉的火焰——那是1854年他在曼彻斯特工厂,第一次见到差分机运转时的光。拉姆齐说威尔克斯把差分机当圣物供着。她翻开文件,南方战争部已经立项,要建自己的机械学院。
康罗伊突然笑了,那是种带着锋利感的笑:等他们的机械学院开始招生,我们的工程师就该以退休教授的身份去授课了。他转身望向船坞尽头的锻铁炉,火星溅起又落下,像极了当年他在武汉书店里,看着《维多利亚技术史》时心里腾起的火花——只不过那时他以为是书里的铅字在发光,现在才明白,是时代的裂缝里漏下了光。
一只海鸥掠过灰蒙的天空,翅膀尖儿擦过气窗的玻璃。
康罗伊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想起布莱克航海日志里被撕掉的那两页,想起莫比尔港礼炮炸碎的晨雾,想起x6号船底新刷的防滑漆还带着松节油的气味。
他摸出怀表打开,表盘背面刻着1853-1862——这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第九年,也是他把齿轮悄悄楔进历史缝隙的第九年。
詹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天空中那道渐淡的白痕。
她不知道,康罗伊此刻正盯着怀表内侧的小字:当战争的齿轮生锈时,和平的犁铧就该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