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极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嗒。
康罗伊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一叩,詹尼的手还攥着他的手腕,两人的体温隔着羊皮手套交叠。
船笛的余音撞碎在风雪里,圣皮埃尔的轮廓终于从灰暗中浮出来——不过是十几间木屋挤在峡湾边,教堂尖顶结着冰棱,像根戳向天空的银钉。
“船长说这里是最后一个补给点。”詹尼哈出白雾,睫毛上的冰晶簌簌落进衣领,“汤姆已经去租雪橇了,向导是个叫老科林的猎人,他说……”
“他说冬天进山的人没几个活着回来。”康罗伊替她说完,目光扫过码头上缩成一团的渔民。
那些人裹着海豹皮大衣,帽檐压得低低的,见他们下船便往阴影里躲,木柴堆后的孩童把雪球攥成冰坨,砸在汤姆的靴跟上。
驿站的门帘是用驯鹿皮缝的,掀起来时带起一阵松脂味。
店主是个红脸膛的胖女人,正往壁炉里添桦木,火星子噼啪炸在她围裙上,烧出几个焦洞。
“王室矿场?”她擦了擦满是面粉的手,接过康罗伊递来的羊皮纸,指甲在“康罗伊”三个字上刮出沙沙声,“二十年没人去了,矿井早塌成乱石堆。再说——”她压低声音,扫了眼窗外,“上个月有猎户说夜里听见钟声,像有人在井下敲丧钟。”
詹尼已经蹲在墙角的旧书架前,书页在她指尖翻动,扬起的灰尘在炉火里跳舞。
“1827年,哈德逊湾公司开采过‘星芒石’,含银量奇高。”她抽出本泛黄的《加拿大矿业志》,指腹抚过褪色的插图,“但半年后矿工开始发疯,用镐头砸自己的脑袋,说‘石头里有眼睛’。公司封了矿,赔了笔钱就跑了。”
康罗伊的拇指摩挲着怀表链,夹层里的地图硌得皮肤发疼。
壁炉的热烘得后颈发痒,他却听见冰层下传来某种震动,像心跳,又像齿轮咬合。
次日破晓,雪停得蹊跷。
汤姆把毛毡斗篷裹紧些,呼出的气在护目镜上结霜。
两个向导——老科林和他的侄子吉米——缩在雪橇后,吉米的鹿皮靴尖不断踢着雪堆,踢得松鸡从灌木丛里扑棱棱飞起来。
矿井入口藏在雪松林深处,朽烂的木牌歪在一边,“康罗伊”的姓氏被熊爪抓得支离破碎。
隧道里的霉味混着铁锈,康罗伊的皮靴踩在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响。
越往里走,石壁上的刻痕越清晰——不是天然的矿脉,是人为凿出的齿轮纹路,每个齿尖都沾着黑褐色的东西,凑近了闻有股铜腥。
“第三层。”老科林突然拽住康罗伊的袖子,他的手在抖,“我爹说这里有门,门后是……”
“是蒸汽机关。”康罗伊替他说完。
锈蚀的齿轮卡在石壁里,断裂的蒸汽管道垂着,像巨兽的肠子。
汤姆的提灯扫过地面,积雪下露出半枚黄铜螺栓,和伦敦机械工坊的规格分毫不差。
变故来得比呼吸还快。
吉米的鹿皮靴踩碎块薄冰,地面突然凹陷。
康罗伊拽着詹尼扑向石壁,耳后传来“咔”的闷响——石门从两侧合拢,把老科林和吉米挡在外面。
“先生!”汤姆的刀砍在石门上,火星子溅了他一脸,“这石头不对,是掺了陨铁的!”
康罗伊没应声。
他的提灯贴在石壁上,光线映出一行刻痕——0 0 0。
二进制编码,他在剑桥时教过詹尼的,“coAt”,但多了个字母。
“血启,魂承,铁砧重燃。”詹尼突然轻声说。
她的手指抚过刻痕,那里有个浅槽,形状像滴泪,“之前在船上的胶片……选择者之血。”
康罗伊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血迹还没擦干净——是昨夜替詹尼包扎冻疮时蹭上的。
他抽出袖扣,尖刃划破食指,血珠坠进石槽的瞬间,石门发出呻吟。
密室比想象中小,却亮得刺眼。
中央的差分机裹着油布,铭牌在提灯光下泛着冷光:“阿达·洛芙莱斯,1834”。
詹尼的手套掉在地上,她跪下来掀开油布,铜制齿轮上的漆还没完全剥落,水晶屏幕里流转着幽蓝的光。
“警告:地核共振频率已达临界值。”
詹尼的声音在发抖,“这是她的第一台原型机,比公开记录早了十年……”
康罗伊没接话。
他的手指悬在差分机的输入口上方,突然听见头顶传来闷响——像冰层裂开,又像某种沉睡的东西在翻身。
“先生!”汤姆的声音从石门缝里挤进来,“老科林说吉米疯了,他喊着‘石头在笑’往更深的隧道跑了!”
回到驿站时,天已经黑透。
詹尼在壁炉前解围巾,发梢滴着化掉的雪水,她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是从差分机里取出的加密磁盘。
汤姆在擦刀,刀刃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吉米没找着,老科林说这是“矿灵的惩罚”,连雪橇钱都没要就跑了。
电报机在角落滴答作响,詹尼的手指在莫尔斯码本上翻飞。
康罗伊凑近时,她刚译完最后一行,墨水在纸上晕开个小团:“松果体钙化,放射性同位素,格陵兰样本一致……”
“月之银屑不是毒药。”康罗伊的声音很低,像块冰砸进古井,“是催化剂。他们想唤醒什么,阿尔伯特亲王……是被他们强行唤醒的。”
詹尼抬起头,炉火在她眼里烧得噼啪响,“所以斯塔瑞克杀了他,因为控制不住。”
楼梯传来脚步声,伊丽莎白端着热可可进来,她的羊毛裙沾着炉灰,发间别着詹尼送的银簪——那是康罗伊去年生日送的。
“汤姆说矿井里有怪事?”她把杯子递过来,指尖碰到康罗伊的手背,“你手怎么这么凉?”
康罗伊喝了口可可,甜得发腻。
窗外的雪又下起来,模糊了窗纸上的影子。
他望着壁炉里跳动的火星,听见詹尼在整理磁盘,汤姆在检查步枪,伊丽莎白在替他搓手取暖。
“今晚开个会吧。”他说,声音被炉火吞掉一半,“关于矿场,关于亲王,关于……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
伊丽莎白的手顿了顿,詹尼的磁盘“咔”地掉进盒子。
汤姆的步枪上膛声很轻,却像根针,扎破了屋里的暖意。
雪还在下,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上,像有人在敲——敲着,敲着,像极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嗒。
窗纸上的敲击声停了。
康罗伊的后颈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记得昨夜在矿井密室里,差分机发出警告时,地核的震动也是这样——像某种沉睡之物在调整爪牙的角度。
詹尼的手指已经按上腰间的左轮枪套,金属扣环在炉火下泛着冷光;汤姆的刀尖悄悄挑开靴筒暗袋,那里藏着浸过曼陀罗汁的飞针;伊丽莎白正把热可可杯往他手边推,指尖却在杯壁上压出发白的指痕。
“是风。”她先开口,声音比炉火还稳,“圣皮埃尔的风总爱捉弄旅人。”但她垂落的睫毛在颤抖,扫过眼下淡淡的青影——他们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小乔治发着烧,露西半夜哭着要找爸爸的怀表,她抱着两个孩子在阁楼打地铺,羊毛毯下裹着康罗伊的旧大衣。
詹尼松开枪套搭扣,金属轻响惊得壁炉里的桦木“噼啪”迸出火星。
“该开会了。”她把铁皮磁盘推到木桌中央,磁盘上还沾着矿井的锈尘,“老科林跑前说‘矿灵的惩罚’,可吉米疯了不是因为矿灵——是月之银屑。费尔顿的电报说得清楚,松果体钙化程度和觉醒者的灵能强度成正比。斯塔瑞克要的不是杀人,是批量制造‘钥匙’。”
伊丽莎白的手顿在康罗伊手背上。
她的婚戒硌着他的皮肤,那是他们在伦敦老教堂交换的,内侧刻着“1856.4.15”,那天雨下得很大,詹尼举着伞站在教堂门口笑,说“康罗伊太太的裙摆要成拖把了”。
“孩子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她突然说,声音轻得像雪落,“露西昨天问我,爸爸是不是要去和怪物打仗。小乔治把退烧药用糖纸包起来,说要留给‘打跑坏叔叔的英雄’。”
汤姆的飞针“叮”地落回暗袋。
他摘下皮手套,掌心全是冻疮裂开的血痂——那是昨夜挖开冰缝找吉米时蹭的。
“太太说得对。”这个跟了康罗伊五年的护卫突然开口,喉结动了动,“上回在利物浦,子弹擦着小乔治的摇篮飞过去……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把那杀手的脑袋拧下来。”
詹尼的指甲掐进磁盘边缘。
她想起在剑桥实验室的清晨,康罗伊指着差分机对她说“我们要改写规则”,那时他的眼睛亮得像星芒石。
“可我们停下,斯塔瑞克就会赢。”她的声音发颤,却像钢针戳破棉絮,“阿尔伯特亲王的灵能失控不是意外,是他们在测试‘铁砧计划’的上限。等他们唤醒……”
“等他们唤醒什么?”伊丽莎白突然提高声音。
她站起身,羊毛裙扫落了半杯可可,深褐色液体在木桌上洇开,像块凝固的血渍,“是神?是怪物?还是你和乔治脑子里那些‘改变时代’的疯念头?”她的眼眶红了,可眼泪没掉下来,“我嫁的是书店老板,不是要拯救世界的骑士。可现在——”她抓起康罗伊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这里还有个小的,他甚至还没听过爸爸的声音。”
康罗伊的呼吸卡住了。
他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伊丽莎白举着验孕纸站在烛光里,睡衣领口还沾着露西的奶渍。
“我们该回伯克郡。”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生锈的齿轮,“买座带暖房的庄园,让孩子们在葡萄架下学骑马,詹尼可以继续研究差分机,汤姆……”
“乔治。”詹尼打断他。
她绕过桌子,蹲下来与他平视。
这个总把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的女人,此刻发梢还沾着矿井的冰碴,“你还记得在哈罗公学被霸凌的晚上吗?他们把你锁在储物间,说‘康罗伊家的杂种不配呼吸贵族空气’。是我翻窗进去,用铁丝撬开了锁。”她的手指抚过他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当年储物间钉子划的,“你说‘我要让他们看看,康罗伊家的齿轮,能撬动整个时代’。”
壁炉里的桦木“轰”地塌下一块,火星子溅到康罗伊脸上。
他望着伊丽莎白发间的银簪——那是他亲手挑的,刻着勿忘我。
又望向詹尼眼里的光,那光和二十年前在剑桥实验室里一模一样。
最后看向汤姆,这个总说“太太的苹果派比任务重要”的护卫,此刻正盯着窗外的雪,像是在确认逃跑路线。
“留下。”他对伊丽莎白说,“圣皮埃尔的牧师太太是接生婆,詹尼的旧友在蒙特利尔开医院,我让哈里斯调一队暗卫过来。”他摸出怀表,把夹层里的地图抽出来,“矿场的差分机显示,铁砧核心在格陵兰西南岸。我带詹尼、汤姆去,最多三个月——”
“不。”伊丽莎白截断他,从裙袋里摸出个天鹅绒盒子。
打开时,金戒指在炉火下泛着暖光,是康罗伊祖父的遗物,内侧刻着“为康罗伊家守护光明”。
“带着这个。”她替他戴上,戒指贴着婚戒,硌得指根生疼,“带着我们的爱去,也带着回来的承诺。”
詹尼转身去收拾背包,背影像在剑桥时赶论文的模样——脊背绷得笔直,却偷偷抹了下眼角。
汤姆开始检查步枪,子弹上膛的脆响像在数倒计时。
雪停在凌晨三点。
雪橇的铜铃被冻得哑了,只有桦木滑板擦过冰面的“吱呀”声。
康罗伊裹着詹尼连夜缝的熊皮斗篷,怀里揣着伊丽莎白塞的姜饼,还热乎着。
詹尼的差分机绑在雪橇前端,水晶屏幕结着薄霜,显示着“地核共振频率:7.8hz→9.2hz”。
汤姆坐在最前面,皮鞭甩得像响雷,六只哈士奇的哈气在半空凝成白雾。
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
先是雪花突然转密,像有人把天空撕成了棉絮。
接着风从西北方扑来,卷着冰碴子抽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
詹尼的差分机“滋啦”一声黑屏,罗盘指针疯狂旋转——康罗伊记得,去年在挪威峡湾,也见过这种情况,当时他们发现了圣殿骑士的磁暴发生器。
“右拐!”汤姆突然吼道。
雪橇前端的哈士奇猛地往右侧偏,康罗伊瞥见冰面下闪过幽蓝的光——那是条冰裂缝,足有一人宽,边缘结着锯齿状的冰棱。
詹尼的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手套下的皮肤凉得像冰,“是地核共振影响了磁场!斯塔瑞克的人在干扰导航——”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羽翼拍击的声响。
一道黑影从暴风雪里俯冲而下,落在雪橇前的冰面上。
他裹着全黑的貂皮斗篷,面罩只露出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像两块碎冰。
“康罗伊先生。”他的声音带着北欧口音,从怀里摸出个银哨吹了声,哈士奇立刻安静下来,“我是刺客联盟的‘渡鸦’,哈里斯让我带话:圣殿骑士的‘熔炉’前哨在格陵兰西南岸,他们要在春分启动‘铁砧之心’,用共振唤醒……”他顿了顿,从背包里取出件泛着金属光泽的斗篷,“这是蒸汽循环斗篷,能扛住零下五十度。哈里斯说,你们得在仪式前四十八小时到达。”
康罗伊接过斗篷,指尖触到内侧的刺绣——是詹尼设计的齿轮与匕首纹样。
“他们要唤醒什么?”他问。
渡鸦的面罩动了动,像是笑。
“您到了就知道。”他转身走进暴风雪,身影很快被雪幕吞没,只留下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记住,冰崖上的电弧不是光。”
冰崖比想象中高。
康罗伊的蒸汽斗篷“嗡嗡”作响,暖气管贴着后颈,却还是挡不住从冰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詹尼的差分机重新启动了,屏幕上跳动着“目标距离:3.2公里”。
汤姆趴在他右侧,步枪瞄准镜结着霜,他正用体温慢慢焐化:“看到建筑了,顶部有电弧——像……”
“像巨人的眼睫毛。”詹尼突然说。
她举着望远镜,呼吸在镜片上蒙了层白雾,“乔治,你看电弧的颜色。”
康罗伊接过望远镜。
淡蓝色的电弧缠绕着金属建筑顶端,每道弧光都在有规律地收缩、舒展,像某种巨大生物的虹膜在眨动。
极光在头顶扭曲成螺旋状,绿与紫的光带纠缠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咽喉。
“那不是电光。”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被风吹散,“是……是它在看我们。”
詹尼的差分机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
屏幕上的数字疯狂跳动,最后定格成一行血红色的字:“旧神苏醒进度:17%”。
汤姆的步枪“咔嗒”上膛。“先生?”
康罗伊把望远镜递给詹尼。
冰崖下的风卷着雪粒,灌进岩穴的缝隙里,像有人在低声诉说听不懂的语言。
他摸了摸手上的两枚戒指,一枚是伊丽莎白的温度,一枚是祖父的重量。
“进去。”他说,“今晚,我们得聊聊怎么叫醒一个梦。”
岩穴深处的阴影里,三盏提灯依次亮起。